龙应台:想像人文港大

  

  这个厅,其实很小,最多容六百人吧。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抓起一张椅子,正要收拾。一个衣裤垮垮的男学生,探头进来,又匆匆走过。秋天的阳光从窗户流入,照亮了地板,空气里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慵懒。

  

  没有一块牌子告诉我,这个闲散的厅,曾经发生过这样意义重大的演讲:

  

  一九二三年二月二十日,一个毕业了三十一年的老校友回母校,被年轻热烈的港大学生用藤椅簇拥上了讲台。他用英语回答一个问题:「我于何时及如何而得革命思想及新思想」。

  

  一八八三年,十七岁的广东香山少年来到香港求学,除了其间在广州一年,他在香港读了八年的书,毕业时二十六岁,人格的成熟和思想格局的定型,都在这山城发生。香山少年和长他几岁的康有为同样被殖民地的「秩序整齐,建筑闳美」所震撼,回想家乡的落后和混乱,开始思索一个纠缠中国知识份子几个世纪的问题:「香山、香港相距仅五十英里,何以如此不同?外人能在七、八十年间在一荒岛上成此伟绩,中国以四千年之文明,乃无一地如香港者,其故安在?」

  

  青年康有为目睹香港「宫室之瑰丽,道路之整洁,巡捕之严密」而发愤西学,从读书和学问著手。香山少年的抉择却令人意外,他竟然选择动手。学校放假,他回家去劝家乡父老修桥造路,父老苦说没钱,少年就自己劳动,挖土推石,准备修路。没想到邻村反对,引出了土地纠纷。

  

  少年固执不弃,紧接著直接找上了县长,请县长协助他在假期中去义务劳动;
县长答应了,但是假期开始,县长也换了,县长的位子被别人用五万元给「买」走了。

  

  「我无复希望,只得回香港,由市政之研究进而为政治之研究。」

  

  他以为乡村固然政治腐败,上层结构却未必。于是试诸省政府,发现省政府比乡政府更腐败;
「最后至北京,则见满清政治下之龌龊,更百倍于广州,于是觉悟乡村政治乃中国政治中之最清洁者,愈高则愈龌龊。」

  

  从不忍家乡的落后而回乡挑石铺路,到不甘民族的落后而四海鼓吹革命,香山少年那关键的八年心路就在上环的老街山径里辗转铺陈;
三十一年后,他回到他当年出发的地点,无比清晰地对下一代的少年交代了历史深藏幽微之处。两年之后,老了的香山少年去世。

    

  也是在这个大厅,萧伯纳对学生「谆谆」告诫:大学里教你的东西,太多是会让你「误入歧途」的,在校时必须记住,不记住毕不了业,但是最好一毕业就忘个乾净,重新开始。

    

  也是在这个大厅,胡适在一九三六年春天接受了荣誉博士的学位。在胡适的推荐下,许地山来到这里,很艰难地,试图把人文的学风带进港大。许地山去世之后,陈寅恪暂接他的工作,在公开讲座里谈魏晋史,讲〈秦妇吟〉。许地山的父亲许南英在甲午战争时支持唐景崧和刘永福的抗日作战,台湾割日以后绝望而北渡福建,带著三岁大的许地山。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晚年不忍或不甘见日本的侵略,绝食而死。寅恪之妻是唐景崧的孙女。

  

  离开陆佑堂,往山上走。山径从一株巨大的老樟开始,林木葱茏,野生九重葛在浓绿之中惊红骇紫。这是二十年代朱光潜每天要走的山径。多少年后,这山径,朱光潜说,「最使我留恋。」再滑过二十年,女生张爱玲提著皮箱来到这里,但是「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拉拉拍拍』像荷叶上的雨。」

  

  站在山腰望远,秋晚的天空清澄如洗,百年前想必是一样颜色照人。历史,像这眼前的山间小径,深林里千重回旋,不知所之,不经意间却又在某个转弯的地方蓦然交会,青草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