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定州6-11袭击村民事件始末

  (记者:王嘉 韩朴鲁)

  

  2005年6月11日,定州市开元镇绳油村6名村民死于凌晨的一场袭击,同村40多名村民在袭击中不同程度受伤。袭击他们的是“全副武装”不明身份的300多名青年男子。此前,2005年4月20日凌晨,该村数名村民就曾被20名手持钢管的青年男子袭击。两次袭击的地点均是村南空地。

  

  事发后,定州市的有关领导迅速撤换,新书记上任后,事件基本平息。新华社在事发一周后即发布调查结果——河北国华定州电厂煤灰厂施工方有关人员是这起袭击事件的幕后组织者。村民遭袭击的背景是,国华定州电厂征用绳油村土地用以建设煤灰厂,村民不满征地补偿标准,在地头守候,拒绝施工方进入工地。调查经过公布后,新任市委市政府领导表示将严惩凶手,尽快解决征地问题。

  

  端午节凌晨突如其来的惨祸

  

  定州—北京,185公里。豪华大巴车沿京深高速公路两个半小时即可到达北京,票价只需35元,每天车次三四班。至于火车就更多了,县城的出租车司机随身都携带定州至北京的列车时刻表,185公里的路程只需两小时。距离北京近,交通方便,这成了“6•11”袭击案后,定州群众推测袭击者的重要根据。因为此前,4月20日的第一次袭击,被村民抓获的打手朱小瑞就承认,他们来自北京,无业。

  

  绳油村位于107国道定州段西侧,距定州15公里,距石家庄、新乡市不足30公里。6月11日,端午节,袭击开始时候,天蒙蒙亮,有村民回忆说应该是凌晨4点半左右。当天有100多名村民住在搭建的窝棚里看地,这个数字比平常稍微多些,因为一些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回来准备收割小麦。“谁最早发现的袭击者?”“是住在最东侧窝棚的四个妇女。”49岁的牛民奇这样向记者解释,马上就麦收了,妇女早起准备回家做饭,然后换班。空地正东方200米突然驶来了好多汽车(事后,邻村李油村早起的村民证实一共是5辆大客车、3辆轿车、1辆卡车),紧接着,汽车全部停在壕沟东侧,车上下来了好多人,头戴安全帽,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向空地方向冲过来。

  

  有了4月20日的被袭击经验,妇女们意识到不好:“来人了,来土匪了。”四名妇女边喊边往西南方向跑。喊声惊醒了睡在窝棚中的牛民奇、牛战宗等村民。村民们七手八脚穿上衣服,钻出窝棚。此时那一大群人已经跳过了壕沟(全都穿着迷彩服,头戴安全帽),距离最近的窝棚不足50米。牛民奇回忆说,枪声响了,是那种炸药开山的声音,“嗵、嗵”,记不清有几个村民率先倒下。然后,根本没等反应过来,棍棒、钢管就招呼到村民身上,顿时空地上一片惨叫声。

  

  村民牛战宗录的不算清晰的三分钟现场录像重现了现场的混战。空地上火光冲天,一片烟雾,穿迷彩服的身影手持各种武器围追村民。部分村民拿起砖头、铁锹等试图抵抗,但力量对比悬殊,村民大多往西北方向逃跑。牛战宗称,看到他录像,至少有6名男子向他扑过来,他边倒退着跑边录。大约跑了七八十米,一名男子追上了他,钢管砸了上来,牛战宗用左臂一挡,后面几名男子的钢管也“招呼”到他的背部、腰部,他当场就倒下了,幸亏几名村民拼死冲上来将他拖走。结果,牛战宗左小臂骨折,身体多处受伤。这被牛战宗称作“用命换回来的三分钟录像”成为袭击事件的重要证据。

  

  采访中,没有村民能说清楚袭击持续了多长时间(多数村民称袭击至少持续了半小时以上),村民惟一的记忆是,“迷彩服”向西北方向追了一阵后,返回空地,继续殴打那些因老弱病残没能跑出“战场”的村民。当场有两名村民被打死。“迷彩服”们试图带走这两具尸体,这时,大批携带棍棒的村民返回战场,“迷彩服”们才扔下了尸体和部分武器,匆忙跳过壕沟,乘车离去。

  

  一场袭击,6条生命。牛同印、牛战保、朱顺林、成社、侯同顺、赵英志先后死亡。另有48名村民不同程度受伤,被送往定州市人民医院、新乡市人民医院和新乡市中医院接受治疗。

  

  6月16日,事发5天后,记者来到现场,绳油村村南的空地仍然像一个古战场。环绕空地的是一条宽约2米,深约1.5米的壕沟,村民用以阻止车辆由此进村。空地上到处散落着断裂的棍棒、各种样式的灭火器,有的类似小推车、有的类似手榴弹,还有前端焊有镰刀的长约两米的钢管。不时可以看到已经变成黑色的大片血迹。“战场”上散布着近百个窝棚,窝棚下是地窖,地窖里是简易的床铺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2004年7月9日起,绳油村村民就吃住在窝棚、地窖,坚持看守他们的土地。

  

  387亩土地的“前世今生”

  

  看地、袭击,一切都缘起于那378亩被征用的土地。

  

  绳油村共有2300多人,村民牛英军介绍说,上世纪90年代,村里曾经投资建设了一个东坡酒厂,工人主要是村民,但只经营了一年,就因各种原因倒闭了。随后,各种设备莫名其妙不见了,只剩下破旧的厂房。此后,村里再没有村办企业,而所属的开元镇也没有好的乡办企业。像多数北方农村一样,附近没有效益好的企业,村民很少外出打工,主要靠在家种地维持生活。土地对这样一个村庄显得尤为重要。被村民视为“命根子”的土地,人均只有0.8亩,由于上世纪90年代村里的地早已分完,按照国家现有30年不变的土地政策,此后从外地嫁过来的媳妇或者新出生的孩子大多数都没有土地。因此很多村民家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有地。

  

  据村民介绍,上世纪90年代中期,村里从每个人身上抽出了0.1亩土地,凑在一起组成承包地,一共有400多亩,承包给本村村民。村民介绍说,这400亩土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水电配套齐全,有11眼机井,两座变压器,粮食产量最高。而2003年4月20日,定州市支电办的工作人员突然来到绳油村测量土地。工作人员称,400多亩良田中,378亩被河北国华定州发电有限责任公司征用做煤灰厂。接受采访的多位村民坚称,此前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征地的消息。

  

  从这一天起,绳油村村民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轨道。6月15日,多位村民告诉记者,征地时任村支书的牛全战接受定州电视台采访时称,村里已经开过党员会和村民大会,全体村民同意征地及补偿标准。村民则称村里从来就没有开过村民大会,更不知道补偿标准。6月15、16日,记者连续两天试图寻找牛全战及现任村支书牛国奇、村长牛拴奇,了解征地情况,均没能找到。

  

  2004年3月15日,定州市支电办下发了《关于定州电厂占地有关情况的说明》,说明中称,定州电厂共占地1748亩,全部征地费用5929万元,每亩征地费用33919元,按照国家、省有关政策规定,此项费用每亩需上交国家和省、市19584元。经市委、市政府研究,每亩兑付村15480元。电厂灰场和灰场路共占用绳油村土地378.9945亩。征地款共计586.69万元(含青苗补偿费)。

  

  2004年4月3日,定州市人民政府办公室下发《关于电厂建设用地情况的说明》,内容基本与支电办下发的说明相同。与此同时,村民称,在阻止电厂施工时,电厂负责人反问,“已经给了4600多万元,为什么还不让施工?”4600万元的补偿款,这一说法迅速在坊间流传。两天后,2004年4月5日,河北国华定州发电有限责任公司迅速下发《关于灰场建设征地费用有关情况的说明》。说明中称:据绳油村群众反映说,我公司有人说给了该村4600万元灰场征地费,我公司经过认真调查,没有员工说过此类话。事实是:我公司建设定州电厂共征用定州市土地1748亩,包括厂区、进厂道路(公路和铁路)、灰场及运灰道路等占地,实际支付征地费用共计5929万元。

  

  村民要求公开征地补偿方案及合同,没有得到政府回应。此后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据《河北青年报》报道,定州市国土资源局局长侯树民接受采访时称,电厂征地1748亩共涉及两个乡13个村,按照平均数将补偿款发下去,每亩地大约1.5万元,12个村没有意见,唯独绳油村不同意。侯树民称,其实细算下来,绳油村的补偿款应该小于平均数,因为绳油村的地有部分沙地。这一说法遭到了村民的激烈反对,良田与沙地之争随后展开。

  

  打手来自哪里?

  

  定州市人口120万,是河北人口最多的县市,其经济总量列保定市第一位,即使在河北省位置也相当靠前。定州市委办公室一位主任科员称,预计今年定州的财政收入将突破10个亿,“定州的一举一动对保定乃至河北都有重大意义”。而国华定州电厂作为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河北省“十五”计划重点项目,总规模240万千瓦,对定州的意义不言而喻。定州市委办公室主任李永侃举例说,2004年,国内多个省市大规模缺电,但河北却始终电力充足,这完全归功于2004年刚刚并网发电的河北国华定州电厂。2004年并网发电的仅仅是一期120万千瓦。

  

  国华定州电厂计划部经理张焕勋接受《河北青年报》记者采访时称,因为没有煤灰厂,这个对河北意义重大的发电厂1号机组面临停机,2号机组无法投产。国华定州电厂向《河北青年报》记者出示了曾向有关部门发出的《关于灰场建设受阻严重影响电厂生产的紧急报告》。这份报告称,电厂2号机组原计划投产日期为2004年12月1日,定电一期灰场工程于2003年7月安排实施,计划2004年3月具备储灰条件。但由于施工严重受阻,截至2004年6月25日,灰场工程无任何进展,运灰路尚余200米不能施工。电厂1号机组已经运行两月有余,产灰量已经超过两万余吨,目前只能在厂内二期工程预留煤厂临时存放。一旦2号机组整体启动后,电厂产灰量将达每天800吨,情况万分紧急。这份报告最后提出“恳请有关部门再一次给予‘有力支持’”。

  

  绳油村村民出示给记者有500多名村民和群众代表签名的《关于贪污、截留绳油村征地补偿款,激起村民上访的紧急情况反映》中这样解释“有力支持”:2004年3月至2004年7月9日,在定州市相关部门的强力支援下,煤灰厂施工方共强行施工十余次,出动工程车辆50台次,警车80台次,公安及施工人员5000余人次,试图采用断水断粮的手段逼迫村民退出征地。与之相对应的是,村民至今没有拿到任何征地补偿款。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绳油村村民开始在征地处搭起窝棚,挖地窖,长期看护土地。很多村民春节都是在窝棚和地窖里过的。施工无法进行,双方一直对峙。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国华定州电厂没有煤灰厂显然不行,对峙显然不可能无限期延迟下去。

  

  第一次袭击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到来的。4月20日凌晨,20名手持铁管的青年男子冲进空地,殴打了部分村民。村民说,被抓住的朱小瑞事后称,20名男子全是从北京乘车来的,多数都是社会闲杂人员。朱小瑞称,此前他在北京苹果园一家歌厅做服务生时认识了一名叫郝红强(音)的男子,大家都叫他“强哥”。“强哥”偶尔会给他一些小费,请他吃饭。4月19日晚,“强哥”给他打电话,称晚上到河北溜达一圈,给他100元。朱小瑞再三向记者表示,他并不知道溜达的意思。加之车上有他认识的大勇、小黑(音)等人,他们也都是没有职业,所以就跟着上了车。没想到到了定州,“强哥”打开后备箱,取出了钢管,让他们去打人,这时候想不干也不行了。

  

  由于“打手”少,第一次的袭击对方并没有得手,反倒折了朱小瑞。此后,朱小瑞一直被绳油村村民扣押。50天后,对方发动了第二次袭击。新华社发布的消息称,袭击的幕后组织者为国华定州电厂煤灰厂承建方,他们从保定市交通运输集团租了5辆豪华客车,然后在保定一广场接上“打手”。

  

  被恐惧笼罩的村庄

  

  袭击后,恐惧笼罩着整个村庄。接受采访的部分村民坚决不肯透露姓名,甚至拒绝带记者寻找村支书和村长。他们共同的理由是,以后还要在村里生活,透露了姓名,得罪了村领导,可不是闹着玩的。村民们这样说的背景是:2003年征地开始后,不到两年时间,绳油村更换了5任村支书,最短的一任只干了5天。只要上面看中了,不定谁就可以当村领导,无需经过任何选举。记者得到的信息是,绳油村最大的姓为牛姓,牛姓中又分为三大家族,前任村支书牛全战、现任村长牛拴奇是其中两大家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6•11”事件后,他们一直没有在村中露面。“用命换回来的三分钟录像”的牛战宗则是另一大家族的首领。黑社会、官商勾结这些平常与村民无关的词语,现在成了村民叙述的关键词。

  

  定州市文明村的红色牌匾现在仍然挂在村委会大院,牌匾下面却是6个冰柜,里面冰冻着6具“6•11”事件中的死难村民。事件发生后,几乎所有在外打工的村民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村中,村民现在每天的生活除了继续坚守被征地,就是坐在村委会门前,等待。相对于周围村庄的抢收抢种,绳油村的小麦多数枯死在麦地。定州市有关部门组织的联合收割机由于村民抵制,无法进村。

  

  定州新任市委书记刘宝玲称,对袭击事件,政府将积极解决,严惩凶手。同时相关赔付工作也已经展开。定州市委办公室主任李永侃接受采访时称,定州市已经组织了一个由12个人组成的法律援助团,帮助死伤村民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