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曾作为拙著《读黑格尔》序文收入书中。序文开头有这样几句话:《读黑格尔》是我二十多年前写的两本笔记。现应江西百花洲出版社之约,在该社影印刊行。这本书有两部分:一是读《小逻辑》的笔记,另一是读《美学》第一卷的笔 记。
我开始接触黑格尔是在隔离审查的第二年。经过一年多时间,我的问题基本清楚了,内查外调已经结束,我被允许读书读报。我读的第一本黑格尔的书,是一九五四年三联书店初版印行的贺译《小逻辑》。这是根据解放前的商务本子重印的。这本书我现在还保存着,纸已发黄,封底业已脱落。在最后一页上记载着:"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上午第一次读毕。"下面有这样几行文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开始很吃力,但越读兴味越大。深刻,渊博,丰富。……作了重点记号。作了第一次笔记。"时间过去整整四十年了,我已记不起当时所记的笔记内容,这本笔记早就遗失了。记得初读《小逻辑》时,宛如进入一个奇异的陌生世界。我完全不能理解黑格尔所用的专门名词和他的表述方式。费尔巴哈曾经说,黑格尔将具体的例证都放到脚注中去了。他的正文是思辨性的、抽象性的。试想这怎么能够使一个从来不习惯于思辨思维的人去理解它?在读《小逻辑》的开头几天,我完全气馁了,几乎丧失了继续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想我应该像许多开头并不懂黑格尔的读者一样,无论如何应该把这部难读的书读完。我打算反复去读,先通读一遍,然后再慢慢细读或精读。这个决心一下,我驱走了失望情绪,耐心地去读第二遍。在上面提到的那本现已破旧的《小逻辑》最后一页上,我记下"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一日下午第二次读毕。此次历时两个多月,做了十一册笔记,共三百二十六面,约二十万字左右"。我在第二遍阅读时,开头很缓慢,每天早上只读书中的一节。我要求自己尽量读通读懂,对书中的某些疑难问题,有时一直从早上考虑到下午。这样一点一点去消化,使我养成了一种钻研的习惯。后来我从一些艰深著作中得到了读书之乐,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六十年代初,我向熊十力先生问学时,他批评读书"贪多求快,不务深探"的作风,而提倡"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使我深锲于心,即由于我有过上面那一段读书体验的缘故。这次所写的十一册笔记连同差不多时期所写的读《资本论》第一卷的十来本笔记,我于一九五七年隔离结束后带回家中,"文革"动乱中也没有随同其他书札一起被毁,幸而保存下来。两年前我将它们全部捐赠给上海市档案馆 了。
在一九五四年三联初版印行的《小逻辑》最后一页上,还记载着"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九日第三次读毕",下面没有附加任何说明。现在本书所影印的《读小逻辑笔记》就是第三次读毕之后所写的笔记,记笔记的时间约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到十二月光景。我读黑格尔《小逻辑》共有三次。韦卓民先生在通信中,曾称我读黑格尔"韦编三绝"即是指此。这三次阅读《小逻辑》是就通读而言,至于平时翻阅检索的次数,就没有记录了。我应该承认,如果说我也有一些较严格的哲学锻炼,那就是几次认真阅读黑格尔《小逻辑》为我打下了基础,使我以后可以顺利地阅读黑格尔的其他一些著 作。
自从读了黑格尔哲学以后,我成为黑格尔的景仰者。我觉得他的哲学具有无坚不摧扫除一切迷妄的思想力量。我曾经几遍几遍重读书前所载黑格尔在柏林大学授课前向听众所做的《开讲辞》:"精神的伟大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那隐闭着的宇宙本质自身并没有力量足以抵抗求知的勇气。对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开它的秘密,将它的财富和奥妙公开给他,让他享受。"我每次读《开讲辞》这几句结束语,都会感到心情激荡,它体现了文艺复兴以来对人和人的思想充满信心的那种坚毅的人文精神。在那些愁苦的岁月中,它增加了我的生活勇气,使我在隔离中不致陷于绝望而不可自拔。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数十年过去了。虽然我这些年不再像过去一样,怀有对于理性主义那种近似宗教式的热忱,但我仍牢记黑格尔所说的"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这句 话。
《小逻辑》给我的最大启迪,就是黑格尔有关知性问题的论述。这些论证精辟的文字对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解放作用。因为知性的分析方法,长期被视为权威理论,恐怕至今还有人在奉行不渝。它使我认识到,自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把知性作为认识的一种性能和一个环节是完全必要的。这可以纠正我们按照习惯把认识分为感性和理性两类,以为前者是对于事物的片面的、现象的、外在联系的认识,而后者是对于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按照这种两分法,我们就很难将知性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甚至还可能把它和理性混为一谈。知性和理性虽然都是对于感性事物的抽象,但两者区别极大。知性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并不可能达到对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我们应该重新考虑德国古典哲学的说法,用感性-知性-理性的三段式去代替有着明显缺陷的感性-理性的两段式。那时我在隔离中,虽然前途茫茫,命运未卜,却第一次由于思想从多年不敢质疑的权威理论中解放出来,而领受了从内心迸发出来的欢乐,这是凡有过同样思想经历的人都会体会到 的。
我隔离结束回家后,利用长期等候做结论的空暇,重读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这篇不长的文字中所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我们学术界长期争论未决的问题。一般认为这个说法很难纳入认识是由感性到理性的共同规律,于是援用《资本论》第二版跋所提出的"说明方法"和"叙述方法"来加以解释,以为"由抽象上升到具体"是指"叙述方法"。对于这一说法我一直未惬于心。当我根据《小逻辑》中有关知性的论述再去思考这个问题时,渐渐从暧昧中透出一线光亮。越思考下去,问题越变得明朗。就马克思在《导言》中对这问题的说明来看,我认为马克思也是运用了感性-知性-理性三段式的。如果这样去理解他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所作的说明,问题就变得明白易晓了。马克思在《导言》中仔细地阐释了这个方法的全部过程。我们可以把他说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混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开始"(即指感性)-第二阶段"分析的理智所作的一些简单的规定"(即指知性)-第三阶段"经过许多规定的综合而达到多样性的统一"(即指理性)。问题太明显了,这三个阶段不是阐明感性-知性-理性又是什么呢?这一发现不禁使我欣喜万分。我觉得我的诠释是切合《导言》本义的。同时,用感性-知性-理性代替感性-理性的想法,由于从"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诠释中得到印证,更使我对自己的观点加强了信心。我很希望自己的愉快别人也能分享,一九七九年我有了投稿的可能,就把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理解写成一篇短文,投寄《学术月刊》。这是我在沉默二十多年后发表的第一篇哲学文章。但是它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我并不因此放弃自己的看法。两年多以后,我比较充分地阐释了自己的观点,写了《论知性的分析方法》,发表在上海另一个杂志上。在这篇文章中,我批评了在理论界盛行不衰的"抓要害"观点。所谓"抓要害"即指抓主要矛盾或抓矛盾的主要方面。我在文章中说,"这一知性分析方法经过任意搬用已经成为一种最浅薄最俗滥的理论"。当时"文革"结束不久,大家对大批判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滋味记忆犹新。这篇文章在读者中产生了一定影响,现在它也没有完全被人遗忘,偶尔还被人提 起。
一九八三年初,我们在天津迎宾馆为周扬起草那篇惹起一场风波的讲话稿时,他听到我对知性问题的阐释很感兴趣,坚持要我在讲话稿中把这问题写进去。我说在此以前我已有文章谈过了,他说没有关系,可以在讲话稿中说明他对这观点的赞同。这篇讲话稿后来成为引发一次事件的开端。在这次事件中,知性问题虽然不是主要的批判对象,但也受到株连,被指摘为和权威理论唱对台戏,"要回到康德去"。对于这种责备,我一直沉默着,现在也不准备回答。我只想对掌握意识形态大权的批判者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回避了我对"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诠释呢?要知道除非在这个问题上将我的论据论证驳倒,你们是不能稳操胜算 的。
当时我对于《小逻辑》所提出的三范畴即普遍性、特殊性与个体性的理论最为服膺。恩格斯曾说这三个范畴始终贯穿并运动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他对此甚为赞赏。在黑格尔那里,这三个范畴是紧密相联不可分割的。普遍性是自我同一的,又包含特殊性和个体性在内。特殊的即相异,或有特殊性格,又必须了解为它自身是普遍的并具有个体性。个体性为主体和基本,包含有种和类于其自身,并具有实质的存在。黑格尔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推论,就是说明一切事物都包含这三个环节于自身之内。后来我读了黑格尔《美学》,发现他在《理想的定性》中阐述理念经过自我发展过程而形成具体的艺术作品,就是按照上述三环节的理论加以论证的。后来我曾经撰写过一篇题为《情况-情境-情节》的文章,论述黑格尔的上述美学观点,现收入《清园论学集》中。美学中所说的情况相当于逻辑学总念论三范畴中的普遍性,情境相当于特殊性,情节相当于个体性。艺术家在创作活动中可以将情况、情境、情节中的任何一个作为中项或中介来带动其他两项。就《美学》中的这个例子来看,我更理解了黑格尔所说的"一切事物都是一个推论"这句话的合理 性。
但黑格尔并不到此止步,在《小逻辑》中,进而论述了"抽象的普遍性"这一概念。他认为这是知性的概念。所谓抽象的普遍性,就是排除了特殊性与个体性的概括性,因此概括的外延愈大,它的内涵也就愈抽象愈空疏。与此相反,总念的普遍性却统摄了特殊性与个体性于自身之内。当时我对于黑格尔关于两种普遍性的划分十分钦服,认作是逻辑学中的一个重大揭示。长期以来我不止一次援用了这个说法。近几年我为了清理自己的思想,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反思,这使我的看法有所改变。我认为黑格尔在总念的普遍性问题上,没有能够摆脱给他带来局限的同一哲学的影响。知性的普遍性固然不可取,但以为总念的普遍性可以将特殊性与个体性一举包括在自身之内,却是一种空想。它在逻辑上虽然可能,但在事实上却做不到。黑格尔在《哲学史演讲录》中曾举出东方哲学的特点在于不承认与自在自为的本体对立的个体具有任何价值。他说,个体与本体合二为一时,它也就停止其为主体而消失了。我不懂黑格尔在论述总念的普遍性时为什么会作出与此相反的论断?这恐怕要归咎他刻意追求逻辑的彻底性的缘故吧。无论总念的普遍性如何优于知性的普遍性,如果不承认它是不可能将特殊性与个体性一举囊括在自身之内这一事实,那么这样的思想就会给人类生活带来极大的灾难。卢梭在设想公意超越了私意和众意,从而可以通过它来体现全体公众的权利和利益的时候(这也是以为普遍的可以一举将特殊的和个体的统摄于自身之内),原来是想为人类建立一个理想的美好社会,可是没有料到竟流为乌托邦的空想,并且逐渐演变为独裁制度的依据。当黑格尔陷入同一哲学的时候,我们必须注意它的后果。最近我在一篇与友人论学书中,曾经专门谈到这个问题。不过这里必须说一下,我在反思中虽然有了这样的认识,但并不因此减少我对于黑格尔总念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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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一下。照卢梭看来,私意(个人的意愿)、众意(众人的意愿)并不真正了解他们本身的利益是什么。因为私意、众意往往着眼于自己的私利,是片面的,只顾眼前,看不到长远的根本的方面,"只有公意才着眼于公共的利益"。(从这一论断可以推出这样一种看法,即人们为了维护或争取自己的利益,并不真正懂得应该去做什么,只有一个在政治、思想、道德上更完满具有奇里斯玛魅力的领袖才知道他们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黑格尔在《小逻辑》中谈到普遍、特殊、个体三环节关系时特别举卢梭《民约论》为例,说任性妄诞不真的意志不是意志的总念,而卢梭所说的公意(黑格尔解释说它"无须是全体人民的意志")才是意志的总念。我们似可据此来考虑我们对于人民一词的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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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理论的服膺。他所说的普遍性、特殊性和个体性和我国先秦名辨哲学中的同类概念是可以互相印证的。比如《墨辨》所列举的达名、类名和私名,(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