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在接受《心理》月刊采访时说,“对自己幸灾乐祸一点,是非常健康、有意思的。”我也准备对自己这么幸灾乐祸一回:你瞧你,谁叫你把写作当做爱,只图痛快,挨骂了吧?骂你是汉奸,性无能,猥亵,流氓,卖国贼,特务,下三烂,野兽,畜生……也罢,你还把你老娘、老婆,甚至女儿都搭上了。让我感激涕淋的是,骂我母亲的网友大大减少了,大概是看了我留在新浪博客上的那首小诗《一个小小的请求》。
我愿意说,只要你在网上裸露自己,不挨骂是不可能的。你站在太阳下,还指望晒不到阳光吗?网友的骂,就是晒,怕骂,怕晒,就躲到阴凉地方去。某种程度上,所有公众人物,包括国家公职人员,面临的都是同样处境:挨骂和挨晒,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不过,我不是受虐狂,挨骂并不舒服,虽然有时也哈哈大笑。有骂对的,像药,你必须吞下去,比如,我上篇博文《女性器官拒绝任何祭坛》,从标题到文章的开头,都不怎么样,第一,有男性沙文主义倾向;
第二,把粗俗当有趣。有趣的东西也可以说得文雅,据说,香港报纸说到梁朝伟的暴露时,用的词是“倾巢出动”,人家的功力果然不一般。
话说回来,不少网友并没有完全看懂我那篇博文《女性器官拒绝任何祭坛》的意思,他们的注意力像几滴水一样,被刻画性器官的词汇海绵吸收了,于是把我设想为一个色鬼。其实,我是一个政治自由主义者,不是一个某些网友认为的“淫棍”。另外一些网友已经注意到,凭我长的这副德性,还想别的,还想当易先生?
政治自由主义者把个人价值放在优先地位,在他看来,除了公民必须尽的平等义务,任何党派和组织,甚至国家都无权蔑视甚至毁灭个人,特别是未成年人的权利和幸福。在《色,戒》里,王佳芝既不是军人,也不是国家公务人员,只是个在校学生,她在自己的判断力和爱的意识都还没有完全成熟(未成年)时,被学校舞台上的一场戏卷入了人生中的一场戏:色诱并暗杀汪精卫伪政府情报机关的一名官员。
在这个过程中,王佳芝的自我意识、性意识和爱的意识慢慢开始觉醒,但却被一种群体的恨所压抑。在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她突然放走了那个自己又恨又爱的人:恨来自群体,爱来自自己。这是群体的恨和个体的爱之间的冲突酿造的悲剧,这个悲剧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没有本质差别,毋宁说《色,戒》就是中国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个人幸福成了群体仇恨的牺牲品。
确实,国人在感情上很难接受这个悲剧,主要原因之一是,汉奸怎么可能是可爱的人?在某些爱国超过爱人的国人看来,汉奸根本就不可能是人。妖魔化所有非我族类的人,是中国传统思维中的一个固定模式。就在30多年前,国民党看共产党是“匪徒”,共产党看国民党是“反动派”。
2005年4月29日,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胡锦涛在中南海拥抱了中国国民党主席连战,并没有发现对方与自己有多少不同。
把人划分为党派、阶级,甚至民族和国家,都是政治斗争和历史阶段的产物,永恒的只有人性。旧日的死对头德国和法国,如今成了一个政治体——欧洲联邦的组成部分。中国历史上你死我活的满汉两族,今天也成了兄弟。谁能说,中国和日本之间就要世世代代仇恨下去?谁能说,亚洲联盟对于亚洲人来说,就永远是水中月、镜中花?
在我看来,在国恨党仇之上,在革命者和它的敌人之上,架起一座人性的桥梁,把非人还原为人,并让我们看族群冲突酿造了多么可怕的人性悲剧,是《色,戒》的现实意义所在。它要展示的不是生殖器官,而是民族和人性的扭曲。历史只让我们看到了流在地上的血,只有艺术,能让我们看见流在心里的血。真正值得谴责的,不是王佳芝,而是那些把人民赶上战场争夺资源和世界权力的政客;
真正值得同情的,也不是王佳芝,而是那些至今仍然生活在历史仇恨和阶级斗争思维里的人。
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之后,相互仇恨的卡帕莱特和蒙特鸠两大家族握手言和,并且决定用纯金给罗密欧与朱丽叶塑像,并且说,“这对于我们的仇恨这真是微不足道的赎罪!”
也让我们怀着赎罪的心情来看《色,戒》吧。
2007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