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

  

  

  从前看金庸,一直有个梦想,想把各本书里的顶级高手集中在一起,看看到底是周伯通厉害,还是张三丰神奇,独孤求败如果和少林灰衣人比,会有什么结局,天山童姥和东方不败,谁更牛逼?

    

  这样风格的一本书,在雪藏了三十多年后,今天出版了。《小团圆》集合了张爱玲小说中的所有主人公,一个个脂粉不施登场。啊欧,男女主人公不说了,男女主人公的直系亲属不说了,男女主人公的恋人不说了,那个,项八小姐,你走近一点,动作有些像霓喜,运气有些白流苏,和毕大使的结局虽然也叫《倾城之恋》,但气氛多少有些《留情》的况味,一句“毕大使年纪大了”,就为米先生招了魂。还有,死于骨痨的纯姐姐,《小团圆》里说,她的灵堂上很简单的搭着副铺板,写的应该是《花凋》的结尾,川嫦寂寞的死吧。而姑姑楚娣,和五爷的关系,“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娑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是不是就是《金锁记》的情节呢?季泽也曾经那么近地站在七巧身边,让强悍了半辈子的七巧突然有了“细细的喜悦”,但是,一转念她暴怒起来,“他想她的钱!”

    

  宋淇不让《小团圆》面世真是为张爱玲想的,小说中的三姑六婆,长了多少“吊梢眼”,她们当然认得出《沉香屑》、《茉莉香片》、《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那些“吊梢眼”就是自己。李安拍《色,戒》,还改改易先生的容貌,《小团圆》却是完全地来函照登童叟无欺,表大爷哎呀呀不就是《小艾》里的席五老爷,二叔(即九莉之父)伤九莉的心,《心经》中许小寒的痛也是父亲给的,虽然九莉在小说中叫喊,“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可问题是,张爱玲前面就老老实实交代过,竺大太太问,“喜欢二婶还是三姑”,她想了想,说“三姑”,因为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这一向是古老家族的世俗教育,就像亨利·詹姆斯写的《欧洲人》,尤金妮娅问弟弟,舅舅家的两个女儿哪个好看,弟弟回说,大的更好看,尤金妮娅轻轻一笑,说,那你一定喜欢小的那个。嘿嘿,张爱玲笔下的那些突出的恨,是绝对不能听之任之的。

    

  简直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啊,小说家把笔下的所有小说人物拉拢一处,哨子吹过,吊梢眼的一队,抽鸦片的一队,借人钱花人心的一队,男人柔媚女人泼辣的一队,而对抗这支人马的是谁呢,瞧,真正的梦之队,三三四阵容,二叔二婶三姑踢前场,中间跑动邵之雍,荀桦和燕山,后头是九莉和秀男,小康和巧玉。

    

  所以子善老师最近真是有些烦的,一是到处谈论《小团圆》,都拿“真的是柯灵”“真的是桑弧”这样的问题让他不爽,二是《小团圆》居然没提到他,都写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了,还算不算张爱玲最后一个亲人!

    

  饭桌上,我们安慰子善老师,张爱玲这是保护你啊。你看,《对照记》里的主人公多么令人仰慕,但是,一旦对照着《小团圆》读,全部经不起对照,个个显出狼狈来。

    

  民国时期的娜拉,相片里临水照花人一般,可实际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不断堕胎,还被强奸,为了给女儿看病,去和医生私了,所以,说起来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张爱玲绝对不是五四儿女。当然了,这样的题材,到左翼作家艺术家手中,几乎就是《神女》,同样是为了孩子,出卖自己啊!或者就是《新女性》的时代控诉,为了生存,遭遇魔掌,但是张爱玲立意要给鲁迅的娜拉命运作大增补或新诠释。鲁迅说,娜拉出走以后,或者实在也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张爱玲接下去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回家堕落,或者第四种可能,就是堕落了回来继续堕落。

    

  眼光毒辣,心灵脆弱,九莉(张爱玲)就这样遇到了邵之雍。看宋以朗的《小团圆》解说词,以为最后会看到张对胡的憎笑,但是有些意外,一直到结尾都相当温暖,这扫掉了我心中的一些阴霾。小说看到第三章,几次提到蕊秋(即书中二婶,张爱玲之母)和九莉说话,让她产生“秽亵感”,而这种秽亵感,多少也传到了读者这儿,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词,也可算“令人震动”,怎么张爱玲这么喜欢强调这些: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
“快活”也不能说,“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原因都和性有关。可是,蕊秋和楚娣(张爱玲姑姑)在九莉面前谈性说男,处女也说的,强奸也说的,根本没有顾忌。这样看看,年纪大了写作,真是要小心的,不能一边暴露性心理,一边又想掩饰性心理。所以,看到张爱玲连连对自己亲人釜底抽薪,暗暗倒也替邵之雍担了心,虽然张胡情事,张迷骂胡不算过。

    

  好在,并没见到九莉对之雍发出真的恶声。事实上,邵之雍第一次在小说中露面,读者感到一阵高兴(这个高兴真是政治不正确,然而却也是实话),仿佛终于看到一个熟人,这个,当然跟我们熟悉他们的故事有关,但更因为张爱玲落笔有情。邵之雍出场,一下清空了前头乱哄哄出场的几十个人物,读者心头一松,这才是张爱玲能驾驭的小说关系,所有能发生的关系才能发生。

    

  《小团圆》的出版,其实清楚表明了张爱玲的才华不在想象力,她的小说基本就是家族实录,而在《小团圆》中,按迈克的说法,她连自己的生日星座都懒得虚构,所以,我们有百分百理由对全书作索隐研究。而索隐的最终意义,当然是在邵之雍出场后才呈现的。多少年过去,多少恨过去,张迷也好,胡迷也好,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问,她到底怎么看他?

    

  沧海桑田以后,她还记得,有天晚上,“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三十多年了,他的肉身感一直跟着她,从前看《今生今世》,觉得作者大概有些甲亢,对照《小团圆》看,却是写实。所以,当九莉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我们对她完全没经验的爱情涌起同情,也恨不得献上全部祝福,那一刹那,她讲出希望战争不要结束的话,我们也是昏沉沉软无力。

    

  乱世儿女,能抓住的只有这点身体感觉了。有意思的是,从前似乎不鉴风月的张爱玲借着《小团圆》,几乎是有些天真地表白说,我也历经沧桑:堕过胎,疼痛过,洗过米汤味的内裤,而且,被人欺负过,在公共汽车上,后来成了著名戏剧家和文化领导人的荀桦就“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当然,这感觉很脏。

    

  而在这两种身体感觉之间,站着一个燕山,当年可考可证的影星加导演。他们的感情在九莉看来,像是补初恋的课,但是虽然,他也曾经“把头枕在她腿上”,她也担心过怀孕,两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小说中那句话,“掬水月在手”,还没开始就流掉了。

    

  没流掉的只有邵之雍。她真是爱他至深,否则,第一次见到邵之雍的侄女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卷的长头发披在肩上”,她不会马上直觉到:“她爱他叔叔。”而这个秀男也真是配得上一个奥斯卡配角奖,她没有什么台词,每次出场,都是作为陪客出现,不是陪叔叔上场,就是陪巧玉出现,但她每次出现都带给九莉压力,令九莉两次隆重意识到,她爱他叔叔。所以,这个在《今生今世》中被小周小范压倒的人物,在《小团圆》中却盖过了小康巧玉,不知道这是张爱玲有意的声东击西,还是邵之雍当年的围魏救赵,反正,这是《小团圆》中张爱玲最把握不了的一个人物。对小康、巧玉,九莉还能说出口,要邵之雍选择,是我还是她,但对这个秀男,张爱玲只有接受,而就是这个秀男,半个世纪过去,说起张爱玲,总结说:“人蛮长,不漂亮。”

    

  人蛮长,不漂亮的九莉,在邵之雍离开后遇到燕山,他笑她:“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节省。”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像镂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小团圆》其实也是镂空纱,张爱玲本意要《小团圆》和《对照记》一起出版,准备在华丽的家族史上东镂一片,西镂一块,不过,人生的奇妙仿佛也就在这里了,缺点组成的张爱玲一直在赢得读者,而她本人对他们家族传奇不遗余力的去魅最后也镂空成纱,他弟弟对他们继母的感情是真的吗?二婶三姑之间的关系到底怎样?

    

  关于《小团圆》,一直有告诫的声音说,不要搞对号入座,而且有不少作家名人出来示范说,看,可以从“张爱玲的时空观”“张爱玲的反高潮”“张爱玲的意识形态”等角度对这部重要作品进行深入解读。当然了,在关于张爱玲的博士论文已经满仓满谷的年代,《小团圆》可以用所有的后现代方法论进行解读,而且,你看,张爱玲的技巧多么圆熟,进出历史,全是四两拨千斤,而且那气度,就是小说中的台词,“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但是,让我们现场问问人民大众吧,《小团圆》应该怎么读?互联网会排山倒海告诉你:验明正身!查明真相!

    

  让我们接受人民群众的趣味吧,老实说,《小团圆》在今天的出版,讨论遗嘱或背叛,讨论小说艺术或价值都意思不大,这本小说,最大的创新就在于它有力地发展出了和人民群众的关系。《中国的日夜》中,张爱玲嚷嚷说“我的人民,我的青春”,那是虚的,但《小团圆》中一个细节记载说,她被人问道,识不识字?让当时特别渴望融入人民群众的九莉感到一阵惊喜,这是实的。因此,就用最朴素的方式接受《小团圆》吧,韶华老去的张爱玲已经没什么野心,前前后后出场的近百个人物,既是一次小说的团圆,也是一次历史的团圆,而在张爱玲历史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也在这里完成终极见面,难得的是,小说结尾记录的是她只做过一次的梦:青山木屋蓝天,阳光下满地书影摇晃,松林中出没着好几个小孩,都是她的。然后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

    

  张爱玲说:“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子善老师看到这里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挺感动的,我觉得普罗能接受这样的爱情,其他的,就用草根的方式暂时睁一眼闭一眼喽。

    

  当年,邵之雍被九莉的文采吸引,打定主意去找她,说,就算这文章是男人写的,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现在看看,能发生的的确都发生了,而张爱玲最好的地方是,她用最好的关系定义了他们的关系,《小团圆》至终不出恶声,非常了不起。而如果今天我们还要紧紧夹住他们,那就是荀桦作风了。

    

  

  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