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来敲门
笃笃、笃笃。声音连续、短促、清晰而实沉。有人敲门。阿刚姆妈一个激灵醒来,睁眼只见无边的漆黑,无端地心口咚咚地跳得很重,耸着耳朵听听,天籁皆无。阿刚姆妈躺在床上僵直着身子,竭尽全力等待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甚至准备随时翻身起床去开门,但是再也没有敲门声音传来。梦,非梦,姆妈混淆着。夜,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中夭折了。
阿刚姆妈是十二月廿四离家出走的。
乡风民俗,十二月廿四是家家户户杀鸡杀鸭准备年货的日子,阿刚姆妈在村坊里走了个遍,和老邻老舍作了别。大多数老乡亲都劝她,年根脚底的,去外面做啥西(注:方言,啥事)?阿刚姆妈无奈地摇头道:“阿刚不回来,我要出去找找他。”
阿刚爹爹前几年生病去世了,两个女儿也早已嫁到了外村,阿刚是唯一的也是顶小的一个儿子。尽管家里不富裕,但阿刚从小被爹爹姆妈和两个阿姐围着宠,书读不好还专门惹祸祟,全凭爹爹姆妈为人好,一次一次去摆平。渐渐长大的时候,阿刚也慢慢敛了野性。十八岁那年阿刚跟着堂兄一起南下打工,别人家的孩子在外面打工,为了省路费,经常几年回一次家,阿刚倒是几乎年年回家来,多多少少要给爹娘买点儿东西回来。特别是爹爹去世以后的这三年,姆妈一个人在家凄凉,阿刚更是年年不落趟,还给村里的老族长辈孝敬钱,所以村里的老人们经常拿阿刚教育自家孩子,夸阿刚回头浪子特别懂事体。
风里已经吹着年味了,却没有一丁点儿吹进阿刚姆妈的心里。她背着阿刚读书时用过的那只旧双肩书包,转身关门的时候,她呆呆地站了好久。老辈手里的做法,屋主人要长时间离开屋了,会在门纽襻里插一根稻草结。就是用一根稻草打个抽股结,有点儿小鸟的样子,走过路过的人看见这个稻草结,就会知道这家主人不在家。老辈手里乡村户户穷,也不怕遭贼偷,这根稻草结代替了锁门。现在年份好起来了,尽管阿刚他们村还属于镇里的经济欠发展村,但是不似头些年那么穷了,这种稻草结插门的乡风也早作古了。阿刚姆妈想过了,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也不怕小贼惦记。家门锁是司必灵锁,也够牢固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头。站了一阵子,她还是转身开了门,在破瓦罐里找了枚钉头,然后到灶头挽了一把稻草,中间扭弯扎了个稻草结,大得足可以塞进灶肚当柴烧。她再次关了司必灵,随手捡了块砖头,用钉头将稻草结在门锁眼的旁边当当当地钉了进去。
路过村头木根代销点,她站住了。木根说:“阿刚姆妈,我听说你冷煞的天还要跑外面去?”
阿刚姆妈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有事有体的,你帮我关照点儿。”
木根说:“我晓得了,有亲戚来找你,我会告诉的。”
老乡亲们都心疼她,她这一番作别时,无人提起阿刚,怕阿刚姆妈伤心。阿刚的事情在派出所梁民警来过村里之后就传开了,谁都在传阿刚在外面犯了大事情,派出所都到村里来查了,阿刚一回来,准会被逮着去,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最后,阿刚姆妈也知道了,那种连着心肝的痛,让她吃不落困不着。
阿刚姆妈没有手机,她到木根代销点给阿刚打过电话,可阿刚的手机无法联系上,木根说是不在服务区。姆妈还给外村的两个囡分别打了电话,两个囡也说阿弟没有和她们联系过。早先阿刚和与他一起打工的堂兄弟已经分开好几年了,连过年也从不一起回来,阿刚姆妈也联系不上他,惶惶然。阿刚姆妈内心的惶然,完全来自这忙音的电话。当阿刚姆妈零星听闻村里在传儿子犯了大事,她不信。阿刚再闯祸,也不会闯到警察要抓他,就好比他做工再忙,也不会过年不回家一样。但是,她数次电话打下来,都没有接通儿子的电话,就是这一次次的失望,剥蚀着她的自信,在她的心里,已经坐实了阿刚犯事。这可真是要了姆妈的命了。
镇际公交每天有两趟班车抵达村子,阿刚姆妈坐下午两点的那趟公交到达镇里。阿刚姆妈很少出门,到镇上也是数得清的几次。她顶着有些苍白的天空,问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到县城的车怎么坐。“制服”很热情,问她识字吗?她摇摇头。“制服”把她领到售票窗口,替她和窗口里面说了声最近的班次。她就顺利买好了车票。尽管阿刚姆妈斗大的字只识得几个,但是她天天看电视,电视机是前几年阿刚买回来的二手货,阿刚姆妈电视看多了,知道穿制服的都是靠得牢的人,所以她一路找制服,辗转折腾,披星戴月,三天后她果然到达了广东G城。
阿刚说过他打工的地方是G城。这G城可比县城大多了,好不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稳,摸摸自己的头,不晕乎了,阿刚姆妈便四处找公用电话。终于在火车站旁边发现一个报刊亭,阿刚姆妈问老板要电话机,老板说:“现在还有谁打公用电话,都使手机了。”阿刚姆妈呆头一样站着不动。老板看她蓬头垢面,怪可怜,不像诈骗的主,就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说:“你把号码报出来,我帮你打。”阿刚姆妈一个数一个数地报,眼睛还尽力盯着老板摁手机键,唯恐老板摁错。号码拨出去了,等来的却是对方手机已经关机的声音。
阿刚姆妈每次打阿刚的电话,都是竭力指望阿刚能突然接听电话,说这几天手机搞丢了,让姆妈虚惊一场。姆妈知道,唯有阿刚接听了,阿刚才是清白的。如果阿刚不清白,她需要迅速告诉阿刚,姆妈已经离开,你千万不要回家过年,或者姆妈愿意和儿子一起蜷在哪个陌生的角落过生活,永远都可以,吃再多苦头也值得。但是阿刚一直没有接听电话,真是阿刚丢了手机,还是躲在何处?那种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姆妈难过。
阿刚姆妈转回火车站候车大厅,一下子心乱如麻,惘然无措。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半步难。身旁的嘈杂,时间的静走都在进行,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恐惧渐渐膨胀起来,家是断然不回去的,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呢?伸手探进书包的深处,手指触到了对折卷起的两千元钱,突然一阵凄凉涌上心来。
“阿姐,我去上趟厕所,你帮我抱下孩子。”阿剛姆妈的耳朵边一直都是嗡嗡的嘈杂声,这声音像是突然从嘈杂声群里冒出来的,清晰地响在右耳朵里。阿刚姆妈愣了愣,转头一看,见是一个和自己相仿年纪的妇女,手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被裹在灰簇簇的厚厚的棉包袱里,小脸颊像鸡蛋一样圆润。其实G城的冬天不太冷,这孩子肯定和自己一样远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