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有多大程度地篡改真实,最终造成了“苦难的西海固”?但愿有一天“西海固”这个由传媒、学者以及作家强化的词语不复存在。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描述过西海固,但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从18岁离开西海固后,我就没有太多的把握进入那个承载了我18年岁月与记忆的土地的精神轨道,更遑论那些备显突兀的外来客。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摄影师朋友的电话,他在宁夏同心举办的一个事实上没有走进西海固的“走进西海固”活动中大获成功。70多个摄影师,从全国各地赶赴西海固附近聚集,看片会、摄影采风以及摄影讲座火热进行,所有的人都很兴奋。我在想:为什么是西海固?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哦,西海固正在变成西藏,变成福建霞浦,变成元阳梯田,甚至变成岜沙,成为新一轮的影像开采地。
“西海固”想象和影像游击
“西海固”已经成了一个时尚符号,它不再是宁夏南部固原市属的5个县――固原、西吉、泾源、彭阳、隆德。它是苦难美学的集大成者,成了传播学上的热词,这三个字的组成结构构成了摄影师们的美好想象。简单而朗朗上口的语音节奏具备了走俏的元素,而经由源源不断的支教大军、慈善爱好者、心存浪漫而决意苦旅的背包客的影像传播,开始广为人知。
他们镜头下的西海固民众都带着一副备受同情的模样,孩子们穿着破烂的衣衫抬着水桶行走在取水的路上,生存条件和荒凉感被放大成了猎奇的佳品。而更多的摄影爱好者正在用光影表现西海固居民的深刻与雕塑感。
所有类似的传播都是以“最后一块净土”的模式来面对受众,这种模式不断复制,作为资讯和资本联合媾和的新资本主义初期的文化表现,在得知并得以前往的情况下,这些“最后一块净土”的影像和想象构成了他们的原动力,而都市则成了他们竭力回避的场所之一。导致的结果往往是“病毒式”传播:即不干净的往干净的地方弥漫。
我差不多能想到,在若干年后的一天,在部分被视觉传播强化的西海固地区,会涌现出不少木屋酒吧、青年旅馆以及孤单出行的以寻找游伴贴条为主要表达方式的剩男剩女。如果真是那样,趋同感如同不祥的预言黑压压地进入西海固,让我们无从辨认。
真正为外界所熟知的西海固,是来自著名作家张承志的名作《心灵史》,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写作,曾经是对西海固做出的最沸腾的诠释。但对于深邃如同大海的西海固来说,张承志的表达只是对于“哲赫忍耶”教派苦难史的梳理,恰恰是苦难美学带给外界的是绕过生命经验的观赏价值,“西海固”就此定格,外来者需要享用这种苦难美学。
外界除了享用张承志的叙述想象之外,从视觉上获得想象的,则是回族摄影家王征的西海固影像。王征的镜头里,没有穷困,只有孩子的快乐和肃穆的信众,我至今没看到哪个摄影师对于西海固,的理解和观察能像他那样无意识。无论他富有标识性的在空阔的苍穹下,两个向西而跪的礼拜者所表达的精神向度,还是一个小孩在旷野里姿势很别扭地跨上一辆老自行车所传达的成长记忆,都是自然生长的影像记录。
所以,面对本文开头所说的那个活动中,从全国各地前赴后继去西海固附近的摄影师们,甚至有摄影评论家不辞辛劳要占领这座土地的影像话语权时,我很想知道被冠以“西海固影像代言人”的摄影家王征作何感想?
表演现场与影像篡改
2010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新年第一期就推出重磅专题“宁夏专辑”,在专辑中,西海固再次被提到一个异常重要的位置,而由此所传播的西海固再次成为热点,成为跋涉者的期许之地。
近两年,无论是展览,还是国内的摄影节,几乎都能看到在西海固拍摄的场景。被善良化、被神圣化、被苦难化以至于被仪式化,都是近年来关于西海固的影像中充斥最多的基调,似乎不善良、不神圣、不见苦难以至于不仪式化,那就不是西海固。
当然,泛滥的影像中也不乏精彩的例子。我曾在2009年平遥摄影节上看到一位东北汉族女摄影师拍摄的西海固穆斯林日常生活细节:一位年轻女满拉(经堂女学员)在做面膜。这是近几年在众多西海固影像里,非常打动我的一个细节。而早在王征的西海固影像里,我曾看到一个穿着还算时髦的女孩站在大街上,那是让整个西海固的色调突然涌动起来的一种新发现。
以拍摄西海固而著称的回族摄影师刘劲勋的作品里,我发现了罗兰?巴特所说的“刺点”,对于西海固的模式化影像来说,这不失为一种解脱。在已经有王征的成熟影像的巨大压力下,刘劲勋在微观上建立了结构。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劲勋的影像为我们更顺利地进入西海固提供了视觉考古元素。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当镜头对准这群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精神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们此刻不再是那些厮守这块土地、艰难地进行生活的信仰群体,部分民众甚至变成了演员,哭丧着脸,成为苦情戏的角色。
曾经备受尊崇的西海固文化群体近年来成了这种“表演现场”的帮凶,无论以当年颇负盛名的西海固诗歌群体,还是拿奖无数的西海固小说作家在悉数离开西海固后,还依然着力于苦难的自抚,这种“里应外合”促成了新一轮关于“西海固”的文化殖民和影像篡改,最终形成属于独立于文明本身的影像第二表达系统。所谓的原生态,最后竟成了完美的表演现场,在民俗和风情的外衣下;包装成鲜活的标本。岜沙苗寨的人们干脆穿上民族服装统一站在镜头下;福建霞浦辛劳的渔民在光影下成了美的化身。
我最近一直想的一个问题是:有多少摄影师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或者说那些去拍照以及决意要在拍照上有一番作为的人,他们的知识储备和情感储备是怎样的一个结构?他们是否具备了去理解一个在中心话语之外的陌生之地的能力?他们的语言是否具有了穿透力?这穿透力是否足以支撑他精准而且节制地去完成他的观察和表达?
被迫北上的“西海固”
不可阻挡的是,“西海固”已经由宁夏南部地区开始被迫北上了,被摄影师们从宁夏同心一带提前圈定。从地理和管辖范围来讲,同心属于中卫,而构成西海固的海原也不再属于固原的管辖范围,因此,西海固这一说法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
沟壑纵横的西海固与同心一带较为普遍的低矮的沙丘地貌有着迥异的特征。虽然都属于穆斯林聚居区,但同心穆斯林,特别是穆斯林妇女的优雅而繁杂的装扮,以及具有神秘主义的气质是西海固地区所没有的。受制于经济发展之困的西海固地区穆斯林妇女的装扮素朴而简单,甚至长期因为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的原因所带有的面容,也和同心一带的妇女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
这样的情况下,在西海固和非西海固,摄影师们所呈现的影像就具有了质的差别。因此,西海固面临着被移植和迁徙的窘态,这种暖昧不明的拉扯,在各种特质文化地域辖区的地方政府和旅游局所推崇的旅游推广模式下已是屡见不鲜。
西海固缺水,那是长年的战乱和人为的破坏,使得原本水草丰美的畜牧良地在逐渐的滥垦中变成了如今的荒凉之地。如果说摄影师们还在用“干旱”来对这片土地的精神生态作出定义,那么首先得建立在一种人类学探究上。如果此时的西海固失去了这个基础,所谓的“干旱”议题也就在西海固也就失去了它的必要性。在此之上,不能去理解一个民族的流浪史和受难史,就不能去理解他们所赖以生存的土地的温度,当然所谓的影像表达,也就成了自抚与臆想。
另一番热闹景象正在上演:越来越多的摄影师们,正在前呼后拥地走在去往西海固的尘土飞扬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