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恩怨算起来从清朝起就开始了,从17世纪的《尼布楚条约》,到不平等的《暧晖条约》、《北京条约》,中国先后失去了160万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尤其是夺去了江东64屯数千中国村民性命的海兰泡惨案更令中国人不能释怀。其后,苏联老大哥成为中国共产党打江山和建设新中国的可靠后盾,但随着3年困难时期苏联撤走全部专家和停止对中国的一切援助,两国关系不断恶化,边界也成了反修前线。进入90年代,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中国的崛起,双方关系开始解冻,两国的边贸也逐步活跃起来。
10年过去了,中俄两国的相互需求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中国经济发展遇到了资源匮乏的瓶颈,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却蕴藏着世界上最丰富的资源;俄罗斯希望通过输出资源启动经济,中国也具备了相当的投资能力,双方经济具有超强互补性。所以,当我来到中国东北中俄边境线上的黑河市,并站在黑龙江边望向对面的俄国城市布拉维戈申斯克(阿穆尔州首府,中国人简称布市)时,灰色的理论都变得鲜活起来。逝者如斯,中俄两国关系在近代史上的大起大落,尽在这两个一江相隔的城市中得到了充分演绎。
黑河市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中俄边贸热潮下发展起来的城市,但那时的贸易多是一些小商小贩掠夺式的短期行为,所以到了1994年经济泡沫破裂的时候,这里也是人去楼空。如今随着中俄政治经济协作的不断加深,黑河又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听说电视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也是刚在黑河拍摄完成的。是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沉寂多年的黑河能再次沸腾起来么?答案只有去江的对岸寻找。
彼岸印象
一大早,我们就收好行囊,在黑河市政府官员的陪同下登上了渡江的航船,天气一反前几天的晴朗下起了夹杂着雨水的雪,还有凛冽的寒风。跟我们一起的光头李导演本来想扛着他的专业摄像机去俄罗斯好好过一把拍摄瘾,但是经过预先与政府的反复交涉,俄罗斯只批准他携带一个小型DV机过岸。这又给江对岸的这个国家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冷战时的前苏联,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船一到岸,李导在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精神的指导下,极其敬业地拿着一个残旧的小DV机对俄罗斯口岸一阵猛拍,他专业的拍摄动作立刻引起了俄方的警惕,过关的时候被人好一阵盘查,据说盘查他的人就是国家安全局的,也就是前苏联的克格勃。
走出海关,只见街上跑的都是破旧的老款汽车,有前苏联的伏尔加轿车,更多的是日本很久以前使用过又卖给俄国的二手车。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接待我们的所谓布市最好的旅游大巴竟然是一辆日本淘汰了的公交车,车里不仅一个个日本站名清晰可见,下面还写着“大人100元,小儿60元”的日本字。阿州政府对我们作为政府代表团这一行人的访问极其重视,专门派了一辆警车给我们一行开道,于是世界上独有的滑稽场面出现了,呼啸的俄国警车带领载着中国人的一辆破旧的日本公共汽车行驶在俄罗斯布市的大马路上。
布市马路宽阔,街区方正。所有的马路两边都是整齐的大树,此时树上的叶子都转成了金黄色,大树遮掩着其后一栋栋单调的楼房,门窗都已残破不堪,外立面上的油漆也显得非常老旧。由于过去我们东北的城市也多由前苏联专家规划设计,所以风格相近,给人的感觉恍惚回到了“文革”时期的中国。
汽车停在了当地最好的酒店,吉雅宾馆的门前。酒店的电梯是那种绝对有资格进入博物馆供人瞻仰的老古董,一次只能载4个人,关门时发出轰隆的响音,然后一哆嗦,慢慢悠悠地开始上升。电梯按钮是突起的方块,到了指定楼层后,按下去的按钮会啪的一声弹出来,不止一次地吓了我们一跳。
双头鹰
布市所在的阿穆尔州是一个自然资源非常丰富的地区,在这个面积占黑龙江省4/5的地区,65%的土地为原始森林所覆盖,森林面积3000万公顷,木材总蓄积量为19.76亿立方米。而作为我国最大林区的黑龙江省,木材总蓄积量也才仅有14.98亿立方米。其他如煤炭总储量为710亿吨,铁矿储量35亿吨。此外,石油、天然气、陶土等矿产也非常富集。全州潜在水能资源可达867万千瓦。而就在这个资源如此富足的地区却仅居住着105万人,并且人口每年仍在减少,因为劳动力不足,无力开发林木资源,每年光老死烂掉的木头就有几十万立方米之多。而其他丰富的矿产资源也深埋地底,无人问津。
正所谓“一边捆着草,一边饿着牛”。在对岸的中国,黑河市以前曾多次向阿州提出能否派中国伐木工人前往阿州帮助他们开发林木资源,但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俄罗斯人总认为中国人是想掠夺他们的资源,这就像在传统上中国人看不起商人一样,认为劳动人民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产品,经他们一倒手,就能获取暴利,而生产者只得个工本钱,而觉得吃了大亏。但商人的这种行为早已被经济学认定为理所当然,因为市场经济正是在这样你来我往的过程中完成资源的有效分配。但在整个90年代,俄罗斯部分人仍然停留在那种见到别人赚得比自己多,就觉得吃大亏的想法上面,仍然不能摆脱计划经济那种封闭式的自我循环状态,结果生活越来越糟。
近几年,俄罗斯高层的观念也终于有了转变,这次我们在会见阿州外经贸厅厅长一行时,从他那里了解到阿州政府现在很乐意跟中国黑河发展更密切的经贸关系,其中包括把阿穆尔州剩余的大量电力输送到黑河,允许中国农民进入阿州种植大豆,鼓励中国商人来阿州开发资源。并告诉我们黑河市与阿州已经签署协议,将在明年开始修建横跨黑龙江的大桥,并在桥头开设自由贸易区。
而来布市的第二天,我们又见了几个在布市的中国商人,他们深深感叹现在俄罗斯市场的广阔。其中有一个福建老板,打扮如同农民,没想到却是阿州最大的地产开发商,他骄傲地带领我们参观了他在布市建的两座大型SHOPPINGMALL(购物中心),并告诉我们如今他的产业已发展到莫斯科,房地产开发量达到50万平方米。随团的著名策划人王志纲非常好奇地问他:“房地产是与其它产业关联度非常广的产业,从买地批地,建材材料采购,建筑施工,装修设计到房屋销售,少说也有几十个环节。在市场经济运行了十几年的中国,不盖几十个章子,喝掉几十斤白酒,没有对当地市场的充分了解,也是很难做得起来的。你一个中国人,俄文都不会说,怎能在此地有如此大的能量?”
那个老板坦言,他在俄罗斯其实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了。90年代初期,他刚来的时候只是一个包工头,也就是所谓的乙方,可谓历尽辛苦,给黑社会敲诈勒索,处处当“孙子”,几次差点想跳黑龙江自杀,但最后他还是坚持了下来。通过把公司进行本土化改造,大量雇用俄罗斯人,通过他们打通关节,了解市场情况。这很像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大量港商来华投资,但不了解中国市场,于是便在深圳雇用许多大陆人给他们充当“导盲犬”,从而通过他们打开市场。目前他的公司除几个高层外,98%的员工都是俄罗斯人。由于效率高及脚踏实地的干事作风,现在他的公司已赢得了俄罗斯政府的信任,不仅自己开发项目,还拿下项目之后发包给当地的建筑公司,从而从乙方变成了甲方。而他投资开发的SHOPPINGMALL在布市是最高档的。
还有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在俄罗斯8年了。随着政府对资源开发的放开,他刚刚通过与当地公司的竞标,拿到了一块20万平方公里森林的采伐权。如果明年如期开采的话,他将会成为阿州排行第三的木材开发商。他一再跟我们感叹俄罗斯市场之大,他现在苦于资金实力不够,要不然还可以将生意做得更大。
通过跟这些老板的交流,王志纲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利用黑河和布市“一江两城”的特殊地理位置,把它定位为中俄边境线上的总部经济区,正如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当时港商进入中国要通过深圳的“引水员”,而这些在俄罗斯的中国老板完全可以成为中国其他投资者的引水员。因为他们在俄罗斯lO年当中积累起来的商业经验和人脉,正可以帮助后来者降低进入风险和投资成本。他们可以作为超级变压器,把中俄双边不同电压的电流接通。那些老板听了之后都异常兴奋,都非常愿意做这样的工作,他们也期望通过跟其他有实力的公司合作,增强自己在俄罗斯的市场拓展能力。“市场空间很大,最好的机会也就在这几年。”中国老板们求发展的急迫心理溢于言表。
再看中国一侧的黑河市,这几年如迷途的羔羊,陷入了跟中俄边境线上其他几个口岸如绥芬河、满洲里以及二连浩特比拼边贸的同质竞争中。但是这样一比,黑河并无优势。在主要是手提肩挑的民间小额贸易阶段,由于这里离俄国―边的市场最近,也曾热闹非凡。但由于黑河虽然与布市一江相隔,但运输极为不便,只能靠渡船和结冰期的汽车运输。在开江期近4个月的时间里基本处于停顿。而黑河的铁路又属地方而非国铁,不仅运输成本高、车皮少,同时不能国际联运。致使许多客户的公司虽然设在黑河,人员进出也通过黑河,但贸易进出却只能放在绥芬河、满洲里或二连浩特。难怪在其它几个口岸贸易额急剧上升的同时,黑河的外贸却在萎缩。
像黑河和布市这样,两个国家的口岸城市隔江相望、距离如此之近的,可以说绝无仅有。布市作为自然资源丰富的阿州首府,管理着全州的资源,有点像北京一样是个跑批文的消费城市。而搞懂了阿州也就搞懂了俄罗斯。黑河有可能成为一个通过布市打入俄罗斯的门户和桥头堡。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体现出黑河的唯一性、权威性和排他性。
十几年前,胡耀邦在视察黑河的时候曾说过“南有深圳,北有黑河”。这在当时可能只是一种感觉,而在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今天,则有可能成为现实。
王志纲为此还作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黑河与布市犹如俄罗斯的国徽双头鹰,身体连为一体,头代表两个国家。一个头望向中国这个世界工厂所提供的丰富产品和能源的广阔市场;―个头望向俄罗斯辽阔土地上丰富的自然资源。他们的身子是连在一起的,并且他们身后所带动的是中国和俄罗斯的广阔腹地。他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只有强化双方的合作,才能在各自的区域竞争中取胜,最后一定会是互利的结果。
没落的贵族
在布市,我们还参观了当地的大学及少年宫。俄罗斯这十几年来虽然经济衰败,但是教育的投入却一直没减少过。布市的大学跟俄罗斯其他大学一样,都是免收学费的。而布市的少年宫也非常大,能容纳数千人在这里活动。在一个舞蹈室里,我们看到许多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练芭蕾舞。看来俄罗斯人非常重视青少年的教育,而布市政府多年来一直没有修建过什么公共设施,城市的街道和市镇大厦都已残破不堪,但是现在布市政府却投巨资修建位于江边的歌剧院,作为对比,在我们这边的黑河市最雄伟的建筑却是政府大楼。
历史上,俄罗斯不管在文学、戏剧、舞蹈,还是音乐方面,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独树一帜,大放异彩,这种深厚的文化底蕴早已深深植入俄罗斯人的血液里,再加上对教育及文化的重视,使得俄罗斯人骨子里都有一种贵族的气质,使得他们即使再穷,也要维持自己的体面。
“在糖果店旁,一个俄罗斯男孩正嚷嚷着让他的妈妈买糖果给他吃。他妈妈是典型的那种俄罗斯妇女,美丽,高贵,全身穿着名贵的裘皮大衣,而他的孩子也是衣着光鲜。可是,面对孩子的要求,她却跟孩子说,如果我们买了糖果,那么我们就没钱坐公共汽车,只有走路回去了。” 这是导游在车上给我们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她说很多俄罗斯女人在外面都穿着很贵的裘皮大衣,其实他们家里却很穷,几乎所有的家财都穿在身上了。
这让我想起那些没落的贵族,想尽办法装点自己的门面来维持他们的高贵。但是俄罗斯的沙皇贵族们早已烟消云散,又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社会主义改造,俄罗斯怎么还会有这种贵族情结呢?其实贵族精神并不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浮夸与虚伪,它指的是在深厚、多彩的艺术文化熏陶下培养的高贵气质,以及对美的深深理解进而执著的追求。
两个纪念馆的对话
在来黑河的途中,黑龙江省原文化厅副厅长刘邦厚老先生一直跟我们同行,他是研究中俄历史的专家,主持建立了暧晖历史陈列馆。从他口中我们了解了穆拉维约夫,这个东西伯利亚总督。1858年他以武力逼迫清政府签定了丧权失地的《中俄暧晖条约》,强行霸占了中国黑龙江以北60多万平方公里中国的土地,当他向沙皇报喜时,沙皇将之命名为“报喜城”,也就是现今的布拉维申斯克(布市)。
在黑河的暖晖历史纪念馆里,最令人震撼的是巨幅“海兰泡惨案”半景画,配合着声光电效果,再现了“海兰泡惨案”,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在夺走了大片土地之后,为了去除后患,赶尽杀绝,1900年沙俄蓄意制造了“海兰泡惨案”和“江东64屯惨案”,将数万曾世代居住在黑龙江现俄国一侧的中国居民驱赶屠杀至滚滚的黑龙江中。仅“海兰泡惨案”一批就在江中杀死和淹死中国居民5000多人,鲜血染红了黑龙江水,活着游到江对岸的只有lO余人。穆拉维约夫及侵略者的形象无疑是十足的杀人恶魔。
在布市,我们同样参观了一个纪念馆――布市的博物馆。从布市的创立开始,穆拉维约夫同样是主角,展厅内悬挂着他的巨幅油画,一脸傲慢。解说员对我们没作多余的解释,只是说他是布市的创始人,但一看就知道在这里他被尊为英雄。与我们的展览相似,这里也有一幅巨型壁画,但上面却是勇敢的俄国哥萨克军队正在顽强地抵抗着青面獠牙的清军。
我不禁感慨,历史上哪个民族不为自己的征服史感到骄傲呢?英国人为他们昔日作为日不落帝国而横扫半个地球的伟绩而骄傲;意大利人为他们横跨欧亚建立罗马帝国而骄傲;美国人为他们赶走印第安人,占领北美大地而自豪;就连许多中国人不也在怀念元朝蒙古骑兵横扫世界时的威风么?那么到底是征服还是侵略,本身就有着双重的标准。当一个国家占领了另一国的土地时,自然会骄傲地挂上征服者的幌子;而当一个国家的土地被占领时,他们必然会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可耻的侵略。整个人类的历史不就是在这样的征服与被征服,侵略与被侵略中走过来的吗?当然,残忍的杀戮是永远不能原谅的。
导游说当中国人问当地的俄国人是否知道这里曾是中国的土地时,面对这段并不遥远的历史,大人会含混地说不很清楚,而孩子会说出布市成立的日期,并告诉你“我出生在这里”。
“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但当面对这片土地上安详的异国居民和可爱的儿童时,你会失去对这个问题追究的勇气。然而我相信,当中俄边境的这两个纪念馆开始围绕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痛互相寻求对话的时候,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才将成为可能。
经过两天的考察,当我们的渡船划过黑龙江水到达中国口岸的时候,见到许多俄罗斯人如农民进城般扛着一大袋一大袋从中国买的便宜东西,正在等船。看来连高傲的俄罗斯人也抵挡不住市场经济的诱惑,从中我看到了中俄两个大国将走向更紧密的经贸关系的必然性。大道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前不久,俄罗斯总统普京再次访华,其间双方确定了中俄全部4300公里共同边界线的走向。两国声明表示“边界将成为两国人民和平、友好、合作、发展的纽带。中俄边界问题的解决,是两国人民世代友好、睦邻合作的可靠保障”。而在《参考消息》上另有一篇《俄罗斯报》的文章这样说道:“为了俄罗斯的利益,应当理智地利用邻国的勃勃生机,在与他们的相互合作中开发乌拉尔以东人烟稀少的广袤地区。”看来一部分俄罗斯人的观念的确发生了改变。黑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这是喧闹前的安静。然而这喧闹不会再是一些小商小贩叫喊的声音,而是两个大国间互惠互利、共同繁荣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