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天快亮的时候突然醒来。外面车流逐渐变得密集,就这样听着马路上的噪音反而有了倦意,后来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在梦里见到了伊朗导演贾法?潘纳西。 梦里我们同乘一辆车从香港机场往港岛走,早晨还看不到朝阳,青灰色的大海与山峦在窗外匆匆而过,四下空无一人,原来这是一座空城,像梁漱溟笔下日本兵刚进来时候的香港。车左转右行,贾法一直看着我笑,眼睛里是满怀好奇的清澈。我在他的注视中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无比惆怅。我知道他在狱中,知道除了签名声援,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和贾法?潘纳西是在2000年威尼斯电影节上认识的,那一年他带《生命的圆圈》参赛,闭幕那天早上在酒店餐厅见他一个人兴冲冲地吃早饭,我就知道他赢了。当天晚上他收获了金狮奖,几天后在多伦多影展又碰到他,他在酒店大堂和所有认识的人拥抱,满脸春风像极了新郎官。他身材短小但精壮,样子很像初中时教我写诗的语文老师,心里自然对他亲近了几分。后来总在各地影展见面,便成了朋友。
2007年在香港碰到他,贾法突然对我说想来内地,他说:上海,或者北京,都可以。我说:好,我来安排。可我还是太慢了,他还没有如约来北京便已经被捕了。2009年伊朗总统大选后,贾法因为支持前总理穆萨维,于2010年12月被判入狱6年及20年不许拍电影。他的老师,阿巴斯导演说:贾法?潘纳西被捕,是整个电影艺术在遭受攻击。
起床后照样要去公司上班,那天车从地库开出来上了四环,抬头远望阳光灿烂。远处西山连绵如黛,似在召唤故人,不由得想起古人两句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有了这种心境,车过八达岭高速时便突然想:何不自我放逐一次?不去办公室,随风随阳光四处走去。不知不觉车已开到官厅地界,这条公路我是熟悉的,为了拍片往返大同此乃必经之路。前面将近怀来县城,思绪一下活跃起来。从高速公路望下去古城依然平静,但那里却有着一段我的往事。
08年奥运期间,我正准备拍摄一部有关环保的短片,需要一个液化气加气站的景。当时北京交通管制甚严,算是没有了拍片的可能性。制片建议我去河北地界看看。我们不知不觉驱车进了怀来,四处打听有没有换天然气罐的地方。果然在城边找到一座巨大的加气站,宽敞的平房里一大片整齐码放的灰色的气罐,俨然不像是日常之所,更像某个特立独行艺术家的装置作品。外形、大小、颜色一样的气罐纵横排列开来,呈现一片灰色的时候,有些超现实的感觉。
我们正在拍照,突然外面一阵大乱,几辆警车将我们包围在了仓库里面,便衣,特警,还有戴红箍的群众冲进来,将我们几个扭送到了派出所。原来正值奥运期间,有群众举报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在怀来县城到处打听何处有天然气站。天然气可是爆炸危险物,要是反动分子前来搞破坏那事就大了。进了派出所,负责的警官和我对眼神,目光僵持了一会儿,警官倒笑了,说道:你是贾导,我认得你,先说说你此行的目的。我便把拍片的手续和脚本递给他看。警官说:你们把身份证都交出来,查查有没有前科,用香港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有没有案底。我说:你不是认识我吗?警官笑笑:到了咱这儿就要履行程序。所有人的身份证被收起来,另一个警察拿到另一个房间去上网查验。此时屋里静极了,一种被拘禁的感觉弥漫上了心头。
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警察,他手里拿着一台相机,有些羞涩地笑着问道:可以合影吗?我点了点头,以为要拍照留底做档案。年轻警察却走到我身边,招呼来几个警察一个一个轮流和“嫌疑人”合影留念。验明正身之后,我们一行开车驶入高速公路。怀来县城被远远甩在身后,突然有一份离奇的感受留在了心中。对,离奇,超现实,像梦。
想着我的怀来往事,车继续西行,路牌上已经出现了“张家口”三个字。一到口外,四下荒凉粗犷。在张家口宝善街找到著名的涮肉馆,酒足饭饱之后这城市已经到了傍晚的宁静时分。我最喜欢在日夜交替的神秘光线中赶路,这城市远处山头上亮起了灯火,一片璀璨远在天边。我想象远处海市蜃楼般的灯火下是一片新区,住在那里的人可以俯瞰大地,遥看尘世。夜幕已到,该返回北京了,突然觉得北京是一座内分泌紊乱的城市,我对自己说:张家口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