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有Bug的革命毕竟是一场革命。晚清像一座积垢太多即将爆炸的锅炉,民心既变,大厦不可抑制地崩坍。革命的闸门一旦被打开,便再难关上。辛亥不是圆局,而是历史的缺口,面对未来无限敞开。
尽管辛亥蕈命梦想“毕其功于一役”,但晚清龙须沟一样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哪能没有Bug:一连串造反依靠会党起家,同时又要借助列强外力;单枪匹马暗杀成时尚,到头来未想却被军阀偷师后发扬光大;号称“低烈度”,但仍不免“排满(族)”与滥杀失控;中原鹿肥,泥沙俱下,政权真空星罗“旗”布…一革命幕启幕落,一百年后回头鸡蛋里挑骨头,且烛照一下时代的侧脸与后脑勺。
谁能押中一块缺乏战略纵深的“四战之地”能成事?连孙中山亦始料未及。据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的考证,领导过十次小规模起义均失败后的孙中山,彼时正暂居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所中餐馆里当跑堂。而辗转回国以绝对优势上任“临时大总统”,则是意外接到黄兴电报的两个月之后。
孙的长年游走国外,除为安全虑,还要筹集起义钱饷。他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时就搞过10美刀一股的集资,但钱款大头仍需仰仗外力。1896年他在英国被大清特务逮捕,点名救他出狱的是大英首相,恐怕与他曾许以长江以南利益不无关系。革命党的弹药,许多都是日本经台湾、福建输进。同盟会在日本开筹备会,会址竟然设在黑龙会首领家,政商界都给了孙不菲经济支持。以至孙1915年倒袁时投桃报李,慷慨签订了比“二十一条”劲爆得多的《中日盟约》。
有了钱就得找人手。1903年孙中山即已加入洪门。段位是“洪棍”。兴中会入会须举手盟誓:
“倘有二心,神明鉴察。”发展到后来甚至要按手印宣誓对孙个人效忠。黄花岗72烈士中,有68人是洪门手足。会党这种准黑社会力量,雇其造反需按目发饷,据说为此孙中山特意带了好多零碎的港币。滥杀与滋扰,很大程度上是这群豪情万丈的古惑仔所为。如湖南洪门的首领焦达峰做了都督,全省的洪门弟兄都赶集般地进了城享乐。陕西则干脆会党组织实际取代了军队编制,成了哥老会的天下。这些活宝,在革命低潮期又“退耕还林”,做起了马贼刀客,把民国土匪业做成了朝阳产业。
暗杀则是革命党人最驾轻就熟的手段。民间有人谈论,
“革命党真厉害,能把炸弹吞入腹中,遇到敌人时,将身一跃,人弹齐炸。”有人统计过,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鼓吹暗杀的图画文字,占全部图文的20%以上。武昌起义仓猝提前,全因革命党人孙武试制炸弹时被旁观者的一根香烟离奇引爆花了脸,逃跑时把所有资料丢给了清兵。在日时,包括鲁迅在内的留学生都被指派过暗杀任务,满族权贵甚至有不少暗自赴日联系同盟会,用万两白银买自己活命。
“外科手术”固然能低成本、高效率地速成革命,但不免有时也要伤及无辜。以革命党人史坚如为例,他在暗杀目标家旁埋了200多磅烈性炸药,却只把目标震下了床榻,毫发无损。而宅前园后的平民却死伤多人,如此反给满清以口实大举镇压,诬蔑革命。
暗杀亦为革命党人自己掘下了坟墓,一晃辛亥之后,暗杀仍不绝于书,不过故事背景、杀与被杀者却发生了根本变化,暗杀成了当权者抹掉不谐之声的常用方法。1912年陶成童与1913年宋教仁遇刺,都是被军阀定点清除。这无耻习气一直被后来的国民党特务机构传承下去,使得李公朴闻一多诸公也被呈上了祭坛。
很多地方实际出现了无政府状态。《让子弹飞》里张麻子之所以能顺利冒名顶替,只因那时许多地方与中央失去联系,成了恶霸自留地。更多地方则是换汤不换药。革命党人李亚东入主汉阳后,立马定做绸褂一套,像知府一样出行乘四抬大轿,鸣锣开道。而苏州易帜一枪未放,巡抚程德全摘了花翎晃身变作都督,为示革命必须有破坏,则豪迈地大手一挥,令下属拿大竿子掀掉了衙门屋檐的几片瓦。
本来不千百姓伺事,有的冤大头却一厢情愿理解道:皇帝没了,那“皇粮”是否也不用交了?更有民谣把革命军当作了李闯王,“明年种地不纳粮。”1911年11月间,江苏一带骚动不断,上千农民拿了农具,扯旗成立了都督府,目标淳朴得就一个:免租。靠征粮吃饭的军政府哪里容忍得下,遂前来围剿。昆山抗粮的领头人是个前清的秀才,以为按传统仗着这身份聚众闹闹事不判刑,结果在衙门口就被枪毙了。
可见所谓“和平的、代价很小”并不尽符事实,辛亥年对满人的杀戮尤为不容掩盖。各地旗人,特别是旗人妇女,由于发饰和“天足”最容易辨认而连遭杀害。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的熊秉坤曾回忆,10月12目的杀戮连当地绅商也看不下去,联名上书军政府阻止士兵闯民宅搜杀旗人。后来人认为这是对满清入关时一系列大屠杀几百年后的报复。其实孙中山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本就来自朱元璋北伐檄文里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革命一成功,孙便前去祭拜明帝王陵,说革命党“穿着崇祯皇帝的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铁血十八省似乎只要消灭了满清,或杀或赶尽了满人即可。这“十八省”的概念里,是无蒙疆藏这些地方的,在此之后的“五族共和”口号,更多只是一种补救。
然而,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有Bug的革命毕竟是一场革命。晚清像一座积垢太多掐表等爆炸的锅炉,民心既变,大厦不可抑制地崩坍,闸门一旦打开,便再难关上。辛亥不是圆局,而是过渡,是历史的缺口,面对未来无限敞开。恰如夜色渐浓时群星不可遏抑地大规模涌现,在此之后,蔡元培、鲁迅、陈独秀、毛泽东……民国的重重身影正风雨兼程,快马加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