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水之桥
沈中是在观光电梯上看到我的。当时我正在二楼的首饰店,而他则是要去顶楼的餐厅。一个久未谋面的大学同学说要来看他。沈中说,好的,你来吧。于是,他們约定到这儿来吃饭。沈中走进预订的包厢,发现那个同学还没有到。他靠窗户坐下,茫茫天宇如同一幅画,尽收眼底。他想,从上面看,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很有限很渺小。他觉得自己是庞大的,塞满了整个空间。就在这时,老同学的电话到了,说她离这儿不远了,但堵车,堵得厉害,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沈中探身往下看,下面人如蚁群,车似虫豸,密匝匝乱纷纷地聚成一撮,那位同学的车应该就在其中。
沈中跟服务员要了一壶茶,自斟自饮。而此时我正在二楼周大福珠宝销售区。
二楼的首饰店如同被金光所笼罩的水晶,晶莹透明。在这片亮光中,我看到了吴孟宇。他站在陈列钻戒的柜台前,仔细地看着每枚戒指上标注的价码。女营业员杜兰走了过来。她有一个托盘,里面有计算器、开票本和笔。她二十三四岁,负责白金专柜。白金专柜的柜台里铺的是墨绿色的绒布,打着白色的灯光。在灯光的映照下,杜兰的脸像瓷一样光润。她不急于推销,而是安静地与吴孟宇一起注视着柜台里的陈列品。
吴孟宇有一枚钻戒,是他妈妈遗留给他的。妈妈在的时候,常梦想着将钻戒戴在儿媳的手上。吴孟宇只要想到妈妈,就想起钻戒;只要想起钻戒,就自然要给钻戒估价。
杜兰穿着白色的衬衣,胸前别着一朵紫色的绢花。她扎着马尾辫,露出宽宽的额头,两道羽翎似的长眉乌黑齐整。她眼帘低垂,睫毛投下浓荫。脸上的线条如同墨笔描画般的清晰。吴孟宇注意到她的左手腕戴着一只银镯,这样的手镯与柜台里令人炫目的白金钻戒相比,则显得质朴安详。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朝我走了过来。他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他说,老师您好,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您学生。我说,原来是你啊,记得记得,来玩啊?他说,我是来买钻戒的,我要买只钻戒送给妈妈。我跟他握手。我闻到一股很浓的葱油味。他说,他一直在外地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做厨师,这几天回来休假……那边的薪水虽然很高,但十分辛苦,况且远离妈妈很不好,所以还是想回来。
他像是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趁他略作停顿的间隙,往吴孟宇和杜兰那边一指,说:那个柜台就是卖钻戒的,不过去看看?
他又一次与我握手,然后悠悠荡荡地溜达开,但没有去钻戒专柜,而晃到另一边,掏出手机开始通话。因为离我较远,所以说了些什么,没听清。
楼下的车还堵着。交警乘着警车来了,要疏导交通,结果更堵了。交警没有办法,只好请求增派警力。沈中喝了半壶茶,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同学又来了电话。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喝茶看楼下,你呢?
老同学说在喝水、看前面的车。她抱怨道:与其是这样,倒不如步行。沈中说,你现在也可以啊。老同学带着几分娇嗔道,我总不能就把车扔在马路上,至少要找到个停车的地方吧。沈中说,这倒是,还得慢慢等啊。接着他问她是辆什么样的车。她说,白色奥迪。沈中探头到窗外,那些挤作一堆的车至少有七八辆是白色的。于是,沈中坐回到椅子上,继续依窗俯瞰。天气晴朗,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的雾气笼罩在马路上,下面的喧哗隐约可闻。沈中想找出那辆白色奥迪。
看的时间长了,吴孟宇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向杜兰询问是否可以优惠这一类的问题。杜兰微笑着作答。杜兰说,这柜上的东西一般不打折,除非有活动,如果方便,先生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有了优惠我就电话通知你。吴孟宇有点心跳脸红,杜兰白瓷般的脸上也泛起了桃花色。吴孟宇掏出了手机,杜兰低下头去,跟着也掏出了手机。他们像是在互留电话号码。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过来了一个保安。他看了我的那个学生一眼,就走开了。此后不久,又来了个同样是矮个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递给那个学生一只挎包后,就离开了。
学生走过去,把挎包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把薄刀,接着用左胳膊肘卡住吴孟宇的脖子,并将刀刃抵住他的咽喉。学生对杜兰说,把钻戒都放到包里,不许按警铃,否则他就没命了。
学生的身体挡住了吴孟宇,所以我只看到杜兰。她愣在那儿,但一只手正慢慢地往下挪。学生又说一句,不能按警铃,否则他就没命了。
就在这时,那个保安出现了。他在他们的身后大喊道,不许动!几乎是同时,警报器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
我看见学生右胳膊往外一拉,然后松开了左臂,身体一让。我看见吴孟宇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脊,双腿一弯,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此刻,楼上的观光电梯正缓缓降下。沈中在电梯上。他只略微瞟了二楼一眼。他是要到底层去。
我眼前有黑色的星点在跳动,它们逐渐地密集起来,进而形成一片黑暗。我想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我想抬起臂膀迈开双腿,但动弹不得。我拳打脚踢,几经挣扎,最终无济于事。我困乏了,妥协了。我头枕着黑暗躺下,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很快,我堕入了彻底的黑暗。
沈中在观光电梯上看到二楼有些乱,但不知道出事了。他是要去底层找点东西吃。老同学的车还堵在那儿来不了,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沈中饿了。他想吃份西点,喝杯咖啡。这地方沈中不止来过一次,所以他还记得底层有家咖啡馆。可今天他来回地转了好几趟,就是没找到。底层的人不少,商店更多,一家挨着一家,大多是服装店。灯光像层冰雪覆盖在店门口或橱窗里的服装模特道具上,使这些假人的形象更加乖张。沈中只顾走路,有几次差点碰到它们。当沈中抬头看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比那灯光还要酷。
就在沈中茫然的时候,底层突然骚动起来,人们乱哄哄地往电梯那儿涌,一边涌还一边激动地说个不停。然而这只是一小会儿,很快这里又一切如前。那么多的人依然走来走去,他们偶尔进店,在跟营业员交谈片刻之后就又出来继续走。沈中被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晃得眼花,加上肚子饿了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有些晕乎。他在一家服装专卖店门口找到一张长椅。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玻璃墙,注视着前方。在他左手边的橱窗里立着服装模特道具,那是个满脸胡茬的外国人,套着竖起衣领的咸菜绿风衣,尖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