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现代中国绘画的代表画家,吴冠中引起公众更多关注的,是他不时激起轩然大波的那些愤丑嫉俗的真言诤语:他认为对文化课要求不高的大学艺术类专业只能培养工匠培养不了艺术家,美协和画院“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
他走了,留下了脚印;他走了,没留下脚印。他像那个不停地推动石头的西西弗,而不是那个有着一代又一代继承人的愚公。他没有合适的继承人,除了性格,他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也许会继续有人像他那样向陈旧的体制发难,但是不会有人是出于对唯美的追求而要这么做。
得知吴老的噩耗是在地铁上,朋友打电话约我写一篇有关吴冠中的稿件,我纳闷怎么突然做这个选题?顿时,冒上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回家后,打开电脑一查,就在这个和往常看起来并无二致的北京夏夜,吴老走了。
我很喜欢吴老的画,五彩斑斓的颜色和灵动的线条,让人无法不为之触动。最初进入艺术媒体这行,在各色画展和艺术博览会上闲逛的时候,我总会一眼认出吴老的画,然后久久地在画前徘徊。
我也会找来他的书,诸如《吴带当风》等,细细阅读。当我读到他由于太爱画,在野外写生遇到下雨,总会让老伴只为画打伞,返程时还会让座给画、自己站一宿,便不禁感慨与钦佩。当再翻过一篇文章,看到他居然曾住在我当时居住的劲松小区时,甚至还有些欣喜若狂――我会想象,也许吴老就曾和老伴走过这条两旁种满银杏的大道,曾在附近的龙潭湖公园悠闲地散步,这里都留下了他的气息和足音。
这些都只是对大师的仰慕和遥望。不曾想,去年,我受邀赴上海参加“我负丹青――吴冠中捐赠作品展”,终于近距离地接触到吴老。那是一次永生难忘的经历。
2009年1月15日上午,上海美术馆十分安静,工作人员都在为下午即将举行的开幕式做最后准备。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从楼上响过,旁边有人说吴老来了,他要在开幕前看一遍这些“已经嫁到天南海北的女儿”,年事已高的他担心将来再没有机会看全它们。我急匆匆奔上二楼,发现展厅中央早已围满了人。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到正中间是一个干瘦却精神矍铄的老先生。
我被允许随着吴老一幅一幅地看画,听他讲述。他在画作前走走停停,不时向身边的人喃喃细语一番,说画外的故事、谈创作的过程、讲个中的韵味。那时的吴老,虽已九十,仍思维清晰,对答如流,谈笑风生,激动处,他会情不自禁地提高声调、加快语速,将听者带入天马行空、五彩斑斓的吴氏艺术世界。
考虑到吴老来沪前一天仍在住院,上海美术馆没有同意媒体的专访。工作人员只说馆内有个内部的访谈,是留作将来吴老在上海美术馆的影像资料,便匆匆簇拥着吴老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虽然没能看到吴老在镜头前的神采,幸运的是,我忘记了一直放在吴老随行工作人员身上的录音笔,也因此记录下当时这个珍贵的访谈。
第二天的晚宴,正逢他九十大寿,所有的与会者都热烈地为老人祝寿。他站在几层高的蛋糕前,笑得像孩子一样烂漫――那是我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对吴老的印象。
谁知,突然接到稿件之约,却已是吴老离去之时。不由想起那次机缘际会的访谈,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重拾旧作,他的故事、他的妙语、他的一切仍是那样地具有感染力,一如他曾经用过的书名――吴带当风。
为艺术“不要命”
问:这次画展里很多是你描绘故乡的题材,家庭环境对你幼年的性格塑造有些什么影响?
吴冠中:我的家庭,一个字穷,兄弟姐妹很多,父亲半农半小学教员,他非常刻苦,父亲的言传身教对我影响很大。因此,那时候我觉得必须到外面去谋生。
问:一开始你在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念书,本可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小学教员,后来怎么想到去考浙江工业学校电机科?
吴冠中:无锡师范很有名,考进去很不容易,学生大部分是农村的,毕业后都是当小学教员,时间一长我就觉得不满足,不愿意当稀饭生。后来到了杭州,见识多了,赶上浙江大学办了一个工业学校电机科,那时候国家工业非常缺,读出来生活有保障,当然也很难考。
但是,我也没想到最后会学文艺。我爱好文艺,初中就喜欢写生,一直没有条件。看到杭州艺专这些美术作品以后,我像是小孩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一样,花花世界!美啊!我想要赶快挣脱出来,为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了,将来再穷也可以,我要学艺术。但家里都不同意,后来最不幸运的幸运就是遇到了抗战,我和家里失去了联系,我的生死对父母而言尚且是一个谜了,这才转到杭州艺专。
问:杭州艺专当时汇聚了一大批国内绘画界的大师,对你的学业和为人影响较大的有哪些?
吴冠中:杭州艺专相当于是巴黎美术学院的分校,很多教师都是外籍,有法国、英国、俄罗斯的。潘天寿老师是影响我比较多的人,那时候不分国画、油画,统称绘画系,两样都要学,潘天寿是校长,书法、诗词的平仄等都是他来教,他的观点我都比较理解。还有一个是吴大宇老师。
问:那时国画和西画之间有没有门户之见?
吴冠中:绘画系90%的学生都是学油画的,看不起国画,潘天寿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听课的学生也没几个。赵无极我的同学,他不愿意学,考试画一个圈就交了,潘天寿要开除他,后来是林风眠把他保下来。
问:你20岁时,起了笔名“荼”,后来很多作品都用这个落款,有什么缘由吗?
吴冠中:荼的意思是毒草、苦菜、猛烈,和我的性格很像,如火如荼的。还有一点,油画笔不容易写汉字,毕加索一条线就可以写完,写吴冠中太困难了,写一个荼字就比较简单。
问:抗战爆发后,很多学艺术的都转去学更加实用的专业,你不但没放弃,还在别人躲空袭警报的时候,关在图书馆里临摹,你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吴冠中:那时候,学校虽然经常有飞机经过,但很少炸,有空我就按照潘天寿老师的教学方法到图书馆去临摹古画。一些大的画册借不出来,警报来时大家都跑去防空洞,图书馆也要锁门,于是我和管理员商量,一有警报就让他把门锁上,我跑不了,就在里面临摹。
问:毕业后,你找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但晚上还去自修法文,再学一些文史方面的课程,那时对未来已经有新的想法了?
吴冠中:对。我学了国画和油画以后,还是喜欢油画,喜欢西洋的东西,但我是穷光蛋,怎么留学?很多老师都是勤工俭学回来的,因此我只能走他们的路,到法国去过“半流氓”的生活。
我是用一切的力量来学习法文,那时我在同学那里当助教,教完课就到旁边中央大学的法文系听课,从初级到高级全听,再到天主教堂跟神父学。日本投降后,很偶然的机会有公费留学名额,由于多年没有公派,考的人很多,全国九大考区只有两个赴法名额,我心想非争取不可。
问:你曾经说过,想去了法国就不回来了?
吴冠中:是这样的。那时候20多岁,把前途看成是惟一的,抱了很大的希望到法国去。国内的环境下,绘画没有出路,所以鲁迅说,不要当空头美术家、文学家。
“粪筐画家”
问:到了法国后,你在那边的学习环境怎么样?
吴冠中:开始很兴奋,三年学了不少东西,可以说改变了我所有学习的方法、观点。但是中国在当时非常受歧视,尤其是法国把我们看成是越南人,所以感觉也不是久留之地。当然,要画画其实也可以,但是感情上很落寞。我画什么呢?生活与中国的不一样,历史、感情等方面不一样,我没办法在那边工作下去了,作为一个真正有感情的画家是没有办法的。
我读到法文原版的凡•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如果要生长,必须埋到土地里去。我告诉你,将你种到德朗特的土地里去,你将于此发芽,别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枯萎了。”我觉得这讲的就是我。
问:你在巴黎认识了苏弗尔皮教授,他对你的冲击是不是非常大?
吴冠中:他的几个观点使我很惊讶,他说:艺术有两条路,小路艺术,使眼睛舒服的,大路艺术是感动心灵的,不仅好看,而且震撼心魂。他特别讲感情、感受,认为没有感受的话,不是艺术。一次画人体,一个法国女模特坐在那里,苏弗尔皮老师就问,你们看是什么感觉?大家说,不知道,裸体而已。他说,我看是巴黎圣母院。这给我非常大的刺激,像这样启发性的例子还有很多。
最后,他说,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没办法教,我不能教你了。他说你在这里不如回去,从艺术上讲,你回去是可以的,从你们的根上,重新发出新根来。
问:你从法国带回来的一些观点,可能被视为不合时宜?
吴冠中:当时是毒草。那时候很痛苦。生活也很困难,孩子多,生活条件非常差,我爱人原来是小学教师,每天挤公交车去上课,晚上带回来很多作业本批改。我晚上忙着构思画画,但创造出来的作品都不能用。
问:你很快离开中央美院,去了清华建筑系,情况是否有一些改观?
吴冠中:大有改观。中央美院不要我,与我格格不入。但在清华大学讲建筑、讲结构、讲审美,从老师到同学都非常接受,我也可以做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因此远离了美术学院这个漩涡。如果我不离开,可能就沉在里面爬不出来了。
问:你的创作题材也从人物画转到了风景画?
吴冠中:一方面是人物画这条路很难走,我想的和当时要求的距离太远太远了,当时要红光亮这些东西,我绝对画不下去,我要画悲惨的、我要画悲壮的,这个东西没有办法协调。另一方面,到清华以后,建筑要求的正是这些风景,正式的教学我就画水彩画风景和油画风景。
问:后来你们和袁运甫先生一块下放到石家庄李村,还得了一个“粪筐画家”的美名。
吴冠中:开始什么都不带,也不能画画,每天走很远的路去种地,我有痔疮,身体也不好。过了两年多,政策宽松一点,有假期,星期天可以画一些画,没有画架,就把河北农村的粪筐架子拿来做画架,因此被大家开玩笑说是粪筐画家了。
问:你曾说自己是麦子,必须种到麦田里,农村这段经历在你的艺术实践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吴冠中:太重要了。我的幸运与不幸都是搅在一起的,那样的变化,在几种压力之下,找到自己的生存之地很艰难,创造自己的东西就更困难了。
我回国和我老伴也有一定关系,如果没有她,我也许还要彷徨、还要观望。老伴后来问:“我是害了你还是救了你?”我觉得还是救了我,如果我不回来,我的艺术走不出这个道路来。我后来第二次去巴黎,熊秉明(注: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数学家熊庆来之子)说,如果我还在巴黎,走的路肯定也还是照他们今天走的路,他说你后悔吗?后来我一看巴黎的情况,基本上变化不大,我觉得不后悔。
问:当时你在农村,好像也有很多艺术感悟,包括你说的“文盲不等于美盲”。
吴冠中:那时我画了画回来,就贴到老乡家的床前,老人、大娘、大嫂都来看。我以前瞧不起老乡,后来很重视他们的批评。
比方说我画庄稼,基本手法是写实,也有写意,用现实的面貌来表现抽象的感觉。这个能搞好很困难,一般人看不出是好是坏,反正都是像的。当我画得不好,拿回来给他们一看,他们说这个高粱很像;有一次我画得满意了,感觉有节奏、有韵律、有抽象,虽然面貌还是像,可他们一看,哎呀,这个很美呀!马上反应就不同了。他们不能辨别好坏,但是能感觉到美。所以,我觉得很多文盲不是美盲,但是大量的知识分子,不是文盲是美盲,今天还是如此。
问:粉碎“四人帮”后,你的首次个人画展在工艺美院举行,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吗?
吴冠中:就是在工艺美院一个教室办的内部展览,都是在李村画的。但那是一个机会,同时还有一个“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当时很多人还没见过法国呢,全国的画家冒着雪来看这个展览,有的就顺便来工艺美院看我的展览,一看我的画,更亲近,更确切。华君武当时看了以后,私下拍着我的肩膀说,比法国的好。第一次办展览印象很深,和法国对抗了一下。
画有情感才能传世
问:上个世纪80年代,你在创作之余,开始在一些理论问题上频频发出引起很大争议的文章,包括形式美、抽象美,、“笔墨等于零”等观点,你认为得益于哪一阶段的创作感悟?
吴冠中:我过去学的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美术的基本规律。懂世相、懂人的感情,我越到晚年越有感触,这比技术要重要得多。画得像并不是美术,美借助于形象,表达的是一种美的感情,所以讲独创,我的画像你的,那我就丢脸了,西方的观点就是这样的,完全是讲创造、讲思想。很正常的东西,却引起这么大的风波,但是我不怕,我讲的是真理。
美术和画画,画画可以进入艺术,但是画画不一定是艺术,你可以当画师、当教授,尽管你画得很好,但仍有可能美丑不分。我们国家有很多美盲,假话这么多、伪劣假冒那么多,他们其实没有眼睛,眼睛看不见好坏了,很多高级知识分子,文化水平很好,但美的修养差,这是相当普遍的。
笔墨等于零这个观点也太陈旧,我那篇文章是说在继承方面,孤立地谈笔墨的价值等于零,不是好笔墨就能产生好的作品,好的笔墨只能产生一次,这张画好了,这个笔墨就好了,但这个好的笔墨用到第二张画上面就没有用了。也就是说,笔墨离开了好的作品,就等于零。
问:据不完全统计,在这次捐赠66幅作品给上海美术馆之前,你捐赠给大英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机构的作品已有87件。你为何要屡次捐画?
吴冠中:画家可以有国界,但是作品是没有国界的。这次为什么我要捐这么多呢?我对孩子和其他家属说,不管我有多少钱、有多少房子,都会分给你们,反正我也带不走。但作品不是遗产,作品是为后人画的,是要留下来给大家看的。我的家属也会同意这个观点,顶多他们留下几张做纪念。
问:你现在最大的人生感悟是什么?
吴冠中:吃过我这么多苦的人不多,因此我所搞的艺术,同大家都不一样,同古今中外也都不一样,评价好坏高低,都是后人评价。至少我的东西是原创的,我觉得我是创了一条路,这个路到底对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留下一个脚印,这个脚印将来是不是没了,这个我也不清楚。
对于画价高低,我从来不看,因为这东西还没有经过历史考验,但是我有自信,我觉得这个东西将来会有价值,因为它是独创的东西、有感情的。情能够传下去,画就能传下去,有很多古代的好画,传不下来,是因为感情不够,仅仅是技术。
因此,凡•高很有自信,他知道自己是真心画的、是有兴趣画的,当时他一张画都卖不掉,当然他很气愤,但他说,将来我的画500万法郎一张。我也有这样的自信。
(此次访谈为2009年1月吴冠中向上海美术馆捐赠作品展期间)
吴冠中生前是中国在世画家中画价最高的。据统计,自2000年以来,他的各类作品总成交1417件,均价达125万元。17.8亿元的总成交额,使他在中国古今画家中,以0.4亿元之差逊于齐白石。他生前最后一幅公开拍卖的作品《长江万里图》(1974年创作的油画长卷),在翰海2010春拍会上拍出5712万元人民币。
虽然笔下生金,但他生活简朴,认为拍卖市场上的事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他20年来蜗居京城七八十平方米的陋室,晚年将作品捐赠给各大美术馆,在他看来,画不是遗产,作品是为后人画的,是要留下来给大家看的。
吴冠中留下的“雷声”
美协和画院就是一个衙门,养了许多官僚。美协、作协、音协、文联这些机构都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应该取消,或者停止财政拨款,让它民间化,谁都可以办协会。
中国当代美术水准落后于非洲。
现在社会上美盲太多了,美盲要比文盲多。
艺术活动就跟妓院一样了。
艺术学院的盲目扩招只会误人子弟。如果他学画的冲动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不死,才能让他学。艺术家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艺术家是对艺术有深厚的情感,得历经磨难,才能真正感受。
一个鲁迅的社会功能抵得过二百、三百个齐白石。多一个少一个齐白石也无所谓,但是少了一个鲁迅,中国人的脊梁要软得多。
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已经不做学问了,像大家那样下苦功夫的人越来越少。
整个社会都浮躁,刊物、报纸、书籍,打开看看,面目皆是浮躁;画廊济济,展览密集,与其说这是文化繁荣,不如说是为争饭碗而标新立异,哗众唬人,与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之朴素心灵不可同日而语。
(据媒体公开资料摘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