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政坛的传奇人物,充满政治热情、立志“夺天下”的菅直人,从一介平民到日本首相,奋斗了整整三十年,其间一波三折,甚至因为心灰意冷而短暂出家。现在,在经历了党内外的“倒菅运动”后,在位15个月的他黯然下台。
日本前首相菅直人应该不会忘记永田町国会议事大厅那个下午。
那是在2011年3月,一场冗长的批判会上,在野党的国会议员们抛开十万亿的预算问题不谈,纷纷将矛头对准他,声色严厉地质问:到底有没有收取韩国人的政治献金?
深陷献金丑闻,内外交困的政局,使这个六十四岁的男人四面楚歌。看来他要踏上四位前任首相的老路:不到一年,仓皇辞去相位。
大厅顶部的吊灯剧烈晃动起来。几秒之后,所有人意识到:地震来了。
彼时,23.6米的巨浪,正以每秒10米以上的速度,袭击地处日本东北部的宫城县海岸。房屋、车辆消失了,成千上万条生命瞬间被吞噬。
政客们停止激辩,会议匆忙解散。首相的献金丑闻被搁置一边。日本政府迎来二战以来最大的挑战,化解危机从未如此迫切。历史给菅直人披上战衣,将他和他摇摇欲坠的政权,推到这场恶战中央。
对菅直人而言,这是背水一战,也是扭转乾坤的契机,成败在此一役。
焦躁菅
在成为日本首相前,菅直人有着良好的政治口碑和被看好的政治前途。
1946年,菅直人出生于山口县宇部市一个工薪家庭。从小熟知市井疾苦;习性思维,亦打上草根烙印。他生平有两样嗜好:酒和麻将。据其自述,一年之中,无酒日子不超过五天。而因为热爱麻将,大学期间他竟发明出麻将分数计算器,并申请了专利,样品至今仍陈列在千叶县一麻将博物馆。
上世纪70年代,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瓶颈期:社会分配不公,环境破坏严重,不同阶层尖锐对立,学潮运动不断。就读于东京工业大学的菅直人,极富政治热情。他创办了政治小组“现代问题研究会”,并成为“全大学改革推进会议”的领头人。这些左翼运动充满了对现实的批判。
大学毕业后,菅直人进入一家专利事务所工作。申请专利这个活,既需争分夺秒,又需精确无误,菅直人的火爆脾气,也从那时养成―稍有差错,便会勃然大怒。“焦躁菅”的外号,由此而生。
与此同时,菅直人对政治的参与并没中断。出身平民,从政也从市民运动开始。他参与了改善居住环境的市民权利运动,并从中积累了最初的从政经验。28岁那年,他出任著名妇女运动活动家、市川房枝的选举事务局长,成功助其当选第十届参议员。这一战,令菅直人勇气倍增,打算自己大干一场。
两年后,他首度竞选众议员,但惨败。次年,菅直人与脱离社会党的江田三郎一起组建“社会市民联合”(后改为“社会民主联合”),但在1977年和1979年又两度失败。
究其落选外因,不乏日本政坛的世袭之风。“子承父业”、“兄终弟及”屡见不鲜,“太子党”凭借从父辈那里继承的政治资金、后援会组织和社会影响力在竞选中占尽先机。和这些“世袭议员”相比,菅直人这样没钱包、没地盘、没招牌的“三无人员”,步入国会实属难事。
命运并未阻断他的从政梦。随着日本后工业化时代的来临,社会思潮开始冲击政治上的家族统治。1980年,参众两院同时选举,菅直人终于当选众议院议员,正式步入政坛。
这一年,菅直人34岁。他给自己列下一个长达三十年的计划:第一个十年,做国会议员;第二个十年,塑造与自民党抗衡的势力;第三个十年,夺天下。
日本政治中,保守的自民党与革新的社会党论争不断。在激进的菅直人看来,草根、市民运动是推动政治家主导社会,遏制自民党一党独大及官僚中心化的利器。
1990年代初期,自民党势力逐渐减弱,联合政权发挥愈来愈重要的作用。加入先驱新党的菅直人,此刻可谓雄心勃勃,意欲闯出一番天下。1996年,机会来了。他履新为桥本龙太郎内阁厚生大臣,一上任即干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时,一批来自美国、带有艾滋病毒的血清制剂,经日本政府允许后上市。在美国媒体广泛报道出现死亡病例后,日本政府及有关药厂却坚称此事与制剂无关,延误了制剂回收,导致日本1600多人感染艾滋病毒。菅直人与试图撇清行政责任的厚生省官僚展开拉锯战,搜查并公开证据,当众怒斥官员们敷衍塞责。他宣布,政府将为此负责。在全国观众面前,菅直人面对死者遗像,下跪合掌,公开谢罪。
这一幕让国民把菅大臣当做敢怒敢言的“包青天”,称其是“草官打高官”。他迅速成为家喻户晓的政治明星,并多次在民调中被评为“最理想的首相人选”。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为其之后冲击权力巅峰,奠定了重要的政治资本。
“我觉得那是他最光辉灿烂的时候。他现在应该还有这种感觉。”在现场亲眼看到菅直人道歉的花井十伍,如是回忆。
菅首相
艾滋病毒制剂事件后,菅直人声望如日中天,开始实施第二个十年计划:塑造与自民党抗衡的势力。为打破自民党主导联合政权、小型政党前景不妙的局面,他果断脱离先驱新党,与鸠山由纪夫一起,创建了民主党,并共同担任党首。鸠山主管党务,菅直人主管政务,兼任厚生大臣。
1998年,在兼并民政党、新党友爱等小党后,新的民主党成立起来,以众参两院占有的136个议席,成为日本第二大党,菅直人仍任党首。2003年,他与十多年的棋友、政坛大佬小泽一郎携手,促成民主党与自由党合并。并在同年的众议院选举中,斩获177个议席,紧逼自民党。日本社会惊呼:两大政党时代已经到来!
此时的菅直人,像一头屏住呼吸、等待出击的猎豹,等待着六年后的众院大选。如果民主党能获得多数席位,即可实现政权更替的夙愿。那时,他距离“夺天下”的目标,便更近一步―根据日本法律,首相从众议院议员中选出。民主党若占多数席位,新首相自然非民主党党首莫属。
但事情偏偏出了岔子。2004年,菅直人被查出,在担任厚生大臣期间,没有缴纳养老金年金,他被迫辞去党首一职。
受此打击,菅直人颇感心灰意冷,竟选择落发出家,布衣竹杖、云游寺庙。戏剧性的是,后来发现,他实际已缴纳年金,是年金事务所忘了登记。菅直人决定重返政坛。
2009年8月,民主党果然在众议院大选中,夺下三分之二席位,把自民党赶下了台。民主党党首鸠山由纪夫出任首相。菅直人被鸠山内阁任命为副首相,并兼任国家财务大臣,在首相临时代理资格排序中位列第一。然而,同为民主党的“三驾马车”之一,菅直人在内阁的地位,却无法与鸠山、小泽相比。
2010年6月4日,菅直人成为新任党首,上任日本战后第94任、第61位首相。在政坛摸爬滚打了整整30年,平民出身的菅直人,终于登上了权力巅峰,终结了延续14年的“世袭议员首相”时代。
意气风发的菅直人,用急促、有力的声调,宣读着他的执政思路。“现在是时候改革、是时候打破障碍了!”他表示,自民党执政导致日本过去20多年经济滞胀,他将采取有效策略,带领国家重新回到增长道路。“我们要建立强大的经济、强大的财政和强大的社会保障体系。”
当年的鸠山,正因为在美军普天间基地搬迁问题上,牛皮吹得太大,最后无法兑现而下台。菅直人的豪情万丈,同样隐藏着危险。
谈及民主党干事长小泽,菅直人含蓄表示:为避免国民产生不信任感,小泽可能需要“安静一段时间”。外间揣测,菅直人意在于削减小泽的影响力,摆脱其操控,不步鸠山内阁“双重权力结构”的后尘。
但这番言论着实让小泽光火,其手下派系要求,菅直人必须对所说的话道歉。但菅直人不予理睬。昔日棋友同盟,而今形同陌路。菅直人暂时扫清了执政障碍,支持率上升至58%,其中很大部分,来自“去小泽化”的支持力量,可同时也埋下定时炸弹。
不过,首当其冲,让菅直人内阁及整个民主党担忧的,是2010年7月的参议院大选。
日本民主党在众议院拥有多数议席,即使输掉参议院大选,民主党都将继续执政,但众参两院各控一方的“扭曲”格局,必将使国会通过法案、决议案等困难重重。
惨淡经营
选举前夕,菅直人却犯了个致命错误。
2010年6月17日,他透露有意将目前5%的消费税增加到10%。此言一出,民怨四起。人们尚未忘记,2009年8月众议员选举时,以鸠山和小泽为首的民主党,表示不会增加消费税,以此与强调增税的自民党对抗。民主党被批出尔反尔,支持率立马下跌10%,七月大选中亦惨败,参议院控制权重回自民党。
触怒民意当然不是菅直人本意,但日本财政赤字已达国内生产总值200%以上,民主党政府要兑现惠民政策,打破经济滞胀,需要大笔财政收入支持。而且,日本难以大量增发国债,40%的企业法人税率已是发达国家中最高水平,难以再提。
菅直人只好硬着头皮,改变先前许诺的不增税政策。该举动不仅令支持率大幅下滑,还成了党内反菅派借题发挥的把柄,小泽对此公开表示担心。
形势所逼,菅首相不得不改变说法,挽回民心。他先说,增加的消费税将用于社保与民生;之后又补充,对收入较低的人将返还消费税。可这些都阻挡不了支持率下滑。最后,菅直人只能暂时收回成命,称该问题可研究,但两三年内不会增税。
这番折腾下来,有社会舆论称:增税并非完全不可,但首相没掌握对时机。菅直人此举不仅伤了民心,还给外界留下不断变卦、左右摇摆的坏印象。
国内政策不讨好,外交事务上也被骂不熟练。上任伊始,菅直人就与奥巴马通电话,承诺“将为美军普天间机场搬往冲绳边野古而努力”。而此前,他曾大力支持鸠山的“驻冲绳美军撤退论”和“脱美入亚”姿态。外界批其“转变太快”。
出席上海世博会“日本馆日”一事上,菅直人先表示,愿意承接鸠山的承诺出席,但随即又反悔,被批缺乏外交经验。一方面,日本首相首访美国是常识;另外,在首脑会晤等行程尚未安排之际,贸然同意访华显得考虑不周。
首相的急脾气,也使其在敏感的外交问题上,说错话、办错事。韩国“天安”号事件尚未查清,菅直人便在六月举行的G8峰会上,率先谴责朝鲜,敦促八国集团通过相关宣言,甚至还为此“自我炫耀”,似乎有意取悦于美、韩及国内亲美鹰派势力。这不仅引起朝鲜强烈不满,连日本国内也有人认为无此必要,因为俄罗斯绝不会投赞成票。
心直口快的菅直人,再次“祸从口出”,置自身于不利。
屋漏偏逢连夜雨。10月,日本经济出现下滑,在翌年1-3月,甚至出现负增长。尽管菅直人政府与银行联手,将利息降到0―0.1%,仍没能抑制通货紧缩和日元升值。首相上任之初,称要带领日本走出经济滞胀的承诺,陷于破灭。
日本学界指出,民主党从在野党上升为执政党,但政策体系设计却跟不上。鸠山和菅直人,竞选时为最大限度获得支持,在基本政策设定上,理想主义的成分较多,以增加攻势的凌厉程度。一旦上台执政,却不得不以可实现的政策目标为基点。增加消费税、在美军搬迁问题上选择妥协……种种看似无奈的决策,却也暴露了民主党政治风格中的轻率。
不过,9月的民主党内选举中,菅直人以6票优势险胜小泽,连任党首,得以暂缓相位不稳的危局。但小泽势力及党内分化程度,由此也可窥见一斑。
惨淡经营的菅直人,总算熬过了2010年。
倒菅运动
2011年3月11日,接到地震警报后4分钟,菅直人以其一贯的雷厉风行,成立了救灾指挥中心,调动数万自卫队队员赶赴灾区救灾。
但批评声音不久便铺天盖地而来。
地震发生翌日,菅直人前往福岛核电站现场视察。媒体报道称,东京电力公司为了保护首相不被辐射,延迟了5个多小时释放原子炉内的水蒸气,以免炉内压力升高损坏炉心。结果当天下午,1号机组即发生氢气爆炸。
爆炸一小时后,首相办公室仍未收到具体报告,菅直人把东电技术人员叫到官邸痛骂:“接下来要召开记者会,这样怎么说明呢!”核泄漏加剧后,东电高层表示将疏散核电站工作人员,菅直人再次发飙,下狠话:“如果撤离,我百分之百肯定东电将倒闭,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菅直人连珠炮似的骂声,会议室外都听得到。但十五年前处理厚生艾滋病毒制剂事件的成功经验,这次并没有生效,反而令外界担忧更甚:国家最高掌权者都如此焦躁不安,真的没问题吗?
按照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说法,3月的日本局势,犹如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像画面,一切都陷于停滞,国民都在为生计而殚精竭虑;稍加时日,当“播放键”被重新按下,对菅直人政权的全民大批判必将上演。
这位93岁的政坛元老一语中的。5月,声势浩大的“倒菅运动”如浪潮般袭来。日本在野三党向国会提交对菅直人内阁不信任案,如若通过,首相将被迫下台。
在民主党内部,反菅运动也再度抬头。日本参院议长西冈武夫,在《读卖新闻》上朝首相发难,称菅直人地震中犯下“六大失误”,应立即辞职。民主党另一颇具影响力的成员、前农林水产大臣山田正彦也加入倒阁行列:“如果菅首相决定辞职的话,全日本都会支持。”西冈与山田都被视为小泽的盟友,两人的同时“发声”,也被视为小泽主导。
面对“逼宫”,全靠个人奋斗当上一把手的菅直人,比前几任表现出更大韧性。在接见世界杯上夺冠的日本女足队员时,菅直人表示将学习姑娘们“永不放弃”的精神。此语被解读为留恋相位,有国会议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已经领了红牌了!”
6月2日下午,不信任案在国会以152票赞成、293票反对遭否决。菅直人又逃过一劫。至此,他已在相位上坚持近一年,已超过了前任福田康夫、麻生太郎与鸠山由纪夫。
局势突然生变。3日上午,鸠山在自家住宅门前大骂菅直人“骗子”。他表示,前一天的国会会议,80多名民主党议员原本要投赞成票,但投票前一个半小时,他与菅直人会晤并达成三点“确认事项”,以为辞职时间会在6月底前。这样,原先要“造反”的多数议员才改变想法,投了反对票。
“如果他不能信守承诺,我就决心采取相应行动。”鸠山表示,将召集国会参众两院民主党议员大会,根据党规罢黜菅直人党首一职,从而逼他交出权力。
此招一出,无疑将成为压垮菅直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8月民调显示,日本内阁支持率仅为20%左右,这一水平意味着,执政党将会下台。
继26日辞去党首职位后,30日,菅直人内阁集体辞职,上任452天的菅直人正式下台。公布辞职决定时,菅直人显得很平静,“我对自己任内的表现满意”。
尘埃落定。早在去年6月上任首相时,他那以麻辣言论著称的夫人菅伸子便预言:菅直人只适合做二号人物,首相恐怕做不长,因此她搬进首相官邸时,只带了夏天的衣服。
事实上,菅直人不仅度过了去年夏天,还苦苦熬过了今年夏天上演的“下台剧”。前后十五个月的首相生涯,距离菅夫人预言的时间,已经超出很多了。
链接
日本新首相野田佳彦
8月29日,在民主党代表(党首)选举第二轮投票中,财务大臣野田佳彦反超经济产业大臣海江田万里,作为一匹黑马,爆冷当选新党首,并出任日本第95任首相。
1957年5月20日,野田出生于千叶县船桥市,父亲是日本自卫队队员,祖父是地方农民。他从小家境贫寒,双亲没钱办婚宴,甚至买不起椅子,经常以行李箱为座。
1980年,野田毕业于早稻田大学,不久进入由松下幸之助创立,目的是“培养国家领导人”的“松下政经塾”,同时在家乡兼职抄气表。1993年,他作为日本新党(已解散)成员,首度进入国会,并在之后加入民主党,任该党公关部门主任。
2010年6月,野田被前首相菅直人任命为财政大臣。他还是党内派阀花齐会会长,和前原诚司、枝野幸男一样,是反对小泽一郎的主要力量。
防务、外交方面,野田主张在领土问题上对华强硬。他还被称为“民主党小泉”,曾支持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并公开表示:日本一级战犯并非战争凶手。野田属于亲美鹰派,竞选首相时,他声称要以美日同盟为基轴。
增税问题上,野田比菅直人更强硬。他表示,光靠削减支出拯救日本经济已走到尽头,今后必须靠增税注入新活力。
核电问题上,与菅直人主张“去核化”不同,野田认为,至少在未来30年内,日本应合理利用既有核电站,避免因电力短缺影响经济发展。他还主张国有资产私有化,被认为有保守倾向。
野田表示,将争取和自民党及公明党联合执政。“治理日本政府,就像把一个巨大的雪球,推到雪山顶上。现阶段,我们不能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样雪球会往下滑。”
竞选首相时,野田多次强调自己卑微出身,以此与“世袭议员”相区别。“我永远不会成为金鱼,但会是条泥鳅。”
生活中,他育有二子,个人爱好空手道和职业摔跤,拥有空手道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