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x Roach死了。”接到杨波的短信时,我正在去看Archie Shepp的路上,纽约百老汇大道通往时代广场一路人头涌涌,恍然似乎他们是要去给Max Roach送葬,或者去赴Archie Shepp的晚宴。
Iridium爵士俱乐部门外十多米排着长队,阿奇?谢普这么抢手吗?走近才发现他们是排队进隔壁一家剧院看《妈妈咪呀》,人人都需要没心没肺的简单的快乐,而谢普太愤怒了。我脑子里依旧是他年轻时狂飙萨克斯,然后突然停下来咆哮――演说、诵诗、祈祷和骂娘――像一头黑豹冲着种族社会咆哮的情景,他不是在演奏爵士,而是在扔手榴弹、泼硫酸。
但如今这瓶硫酸变成了一瓶矿泉水,静静地呆在硝烟散尽的麦克风旁。60年代自由爵士的潘神如今只是一个快乐的老头,他走进酒吧,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微弓着身拖着腿进了厕所,我依旧难以置信自己就身处爵士史的殿堂,而这殿堂仅仅是一个简陋的厕所,在阿奇?谢普撒尿的时候,他会看到头上一张Horace Silver和Sonny Rollins的演出海报,时间是1957年,整整半个世纪。
而77岁的索尼?罗林斯仍在演出。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死讯传出,有的人才吃了一惊:“天呐,他们原来一直活着呀?!”鼓王马克斯?罗奇的死不禁令人细数如今还有哪几个1950年代乃至1940年代爵士黄金时代的大师尚在,实际上他们甚至不断复出再战江湖敬告世人:老子还活着呢!和罗林斯同岁的自由爵士宗师奥耐特?寇曼(Ornette Coleman)还在欧洲巡演,比他们辈份年纪更大、和马克斯?罗奇同代的戴夫?布鲁贝克(Dave Brubeck)、奥斯卡?彼德森(Oscar Peterson)、李?科尼兹(Lee Konitz)最近还都屹立舞台巍然不倒。区区六十多岁的阿奇?谢普还年轻着呢!然而永远年轻的是早逝的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和阿尔伯特?阿亚拉(Albert Ayler),如果活到现在,他们还会不会用萨克斯狂喷胆汁和朝霞?
彼得?布洛茨曼(Peter Brotzmann)还会,前不久在上海还见识过他令人敬畏的死亡加速度,那是野马在撕断地平线。
而阿奇?谢普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早就不会了。奥德赛已经回家,野马重返自己的木桩,围着那根木桩打转,不断舔吻那根木桩――那是它出发的地方。阿奇?谢普早在八九十年代人到中年的时候便从自由爵士回归布鲁斯。
当晚在Iridium酒吧他演了两场,我看了头一场,一个小时多一点,他从萨克斯狂人变成布鲁斯歌手,三位合作乐手(钢琴兼女声,鼓和大贝斯)表演纯熟,却似乎少了一点什么,谢普也一样,少了一点什么。如果是带着向自由爵士朝圣的心情,我会大感失望――谢普的萨克斯几乎闻不到一丁点火药味了,他只是将粗大的萨克斯当成了一根小勺,在慢慢调匀一杯加了糖的咖啡。但如果你也喜欢老布鲁斯,那么谢普苍老但决绝的嗓音绝不亚于B.B.King,你完全可以随着这根赤裸的木桩漂流直下密西西比,那歌声依然依稀透出当年咆哮江湖的激情。
但火红的60年代毕竟远逝了。从艺术创新、从先锋的角度我当然更喜欢奥耐特?寇曼、彼得?布洛茨曼,但心灵的秘密,一个人隐秘的痛苦和幸福,并不需要用先锋或保守去裁判。正如鲍勃?迪伦1980年代也曾放弃自己的个性创造,一头扎进乡村音乐,他失去了锐气,但却获得了个人心灵的平静和圆满,谢普回归布鲁斯也是如此。
而爵士乐垂垂老矣,反叛了四十几年,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反的了。反叛不如皈依,此致敬礼,百感交集,谢普说:“我想演一首Monk的曲子。”又说:“有一首老歌……”
走出酒吧,黑人球星的巨大广告牌在曼哈顿的夜空无处不在,这个时代似乎不再需要一个黑人牧师献祭鲜血,不再需要一个黑人选手,在奥运会的领奖台上低头冲美国国旗高举黑色手套,也不再需要一个黑人爵士乐手冲着台下衣冠楚楚的白人咆哮……在时代广场,历史似乎终结了,只是世贸中心的废墟上空的夜色包藏不住血与火,新鲜的愤怒古老的爱。
谢普走出酒吧,一个黑人嘻哈少年向他借火点烟,随后向北方,向时代广场、哈莱姆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