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书值得一版再版,因为一转眼孩子们又戴上了红领巾。有些书的再版速度如果低于教科书,社会的根基就开始摇晃。哈耶克的珍贵,不是他提供了一些被割裂在经济学、政治学乃至心理学中的智慧,而是说,他在一个二元论或多元化的哲学传统中,描绘出了一个整全的宇宙与社会的图画。在一种理性崇拜和国家崇拜的时代精神中,他的一切洞见,都建立在一个亘古常青的反思上,就是我们的无知如此重要。
在哈耶克之前,欧洲大概有两种整全的世界观,一种以笛卡尔的唯理主义的和机械论的世界观为典范。一个最形象的对宇宙社会的譬喻,就是一台精密无比的钟表。笛卡尔说,连上帝的一切作为也必须符合人所认识的理性。听起来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于是,自从有天地以来,一切的自由与秩序,都是人的理性设计与行动的产物。用斯宾诺莎的话说,“所谓自由人,就是完全遵循理性来生活的人。”依此类推,一个自由的国家,就是一种完全遵循理性去筹划的统治。
另一种世界观以加尔文的预定论为典范,相信宇宙与历史的背后,必有一种超越的、高于人的智慧的设计和护理。上帝预知并预定一切,然后透过人的理性、意志与情感,使一波三折的历史得以展开。
在哈耶克的时代,加尔文主义在西方几乎被抛弃,笛卡尔主义不可一世地笼罩着世界。从绝对的科学主义到绝对的法律实证主义,从绝对的个人主义到绝对的国家主义。从绝对的民主到绝对的极权。从砸烂旧世界的暴力革命,到筹划一切的计划经济。这些观念与实践,使 20 世纪成为一条激进的“通往奴役之路”。哈耶克并不相信一个至高全能的上帝,但他终其一生都反对一个至高的国家,一个全能的政府,和一个理性主义的人。哈耶克认为,“实际上还有第三种可能性”,人类大多数值得我们珍惜的秩序,都是“人之行动而非人之设计”的,一种“非意图的结果”。
举例说,我们知道汽车、电灯是谁发明的,但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如市场秩序、有限责任、保险制度、互联网和道德秩序,甚至国家的起源,民主的渊源,都不是人“发明”的。因为“发明”是一种理性的和预先的设计。这一切当然是人努力的结果,却不是人刻意筹划的成就。因此哈耶克坚决反对希腊和东方哲学中的二元论传统,即认为自然与社会、身体与灵魂是两个分裂的世界。按哈耶克的立场,如果我们找不出一个“互联网之父”或有限公司的发明人,我们就可以说这两样东西既是“人为”的,也是“自然”的。一旦否定了人的理性可以设计和预定一切,整个宇宙就成为了同一个世界。
如果把哈耶克的“非意图结果”,与亚当 ? 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联系起来,就能看见哈耶克从上个世纪 30 年代起,一直在阐述和捍卫的那个世界,以及他到底在反对什么。正是这一“自发演进秩序”,把哈耶克关于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哲学及心理学的种种思考,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也使这本文集是一本具有整全性视野的文集,而不是一个零散的选本。
在哈耶克看来,由于我们对人类社会的“非意图结果”的无知,因此经济学的意思不是为每个人安排幸福的生活,而是在一个非均衡的、边际的、动态的甚至心理的市场秩序中,去确保个人自由选择的边界。法律的意思也不是去设计一种完美的国家秩序,而是去发现、尊重和保守自由生长的规则。法律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定性的,是对人性骄傲的抵抗。正如自由主义也是否定性的,自由的全部含义就是反对强奸,而不是定义一种自由生活的真实内涵。所以自由主义不是欧陆式的对世界的全面激情,而是英国式的受法治约束的,“一种更为明确的政治学说”。同样,政治学的意思是“对最高权力进行限制”,而不是为最高权力加冕,把任何个人、政党和国家送上一个至高全能的宝座。
在世界对他几乎充耳不闻的几十年中,哈耶克仍顽固地解构着那些受到理性主义支配的、充满“理性的僭妄”的历史神话――“计划经济”的神话,“早期资本主义罪恶”的神话,“社会契约论”和“人民主权”的神话,“民主至上”的神话,“生育控制”的神话,及“社会正义”的神话等,直到晚年声名远播。
面对无知,人类可抓住的坐标大概有三个,一是因无知而谦卑,回到一个演进式的而非建构式的人的本分上;二是因无知而尊重传统,因为所谓传统,就是一切非意图结果的总和 ;三是因无知而信靠,即相信造物主的善和主权,对人类一切非意图结果的涵盖。哈耶克选择了前两个,尽管他说我不是你们理解的那种保守主义者,但他正是保守的自由主义的典范,我们可以质疑传统中的某一部分,但“我们决不能在同一时刻质疑和颠覆所有的传统”。
尤其是道德秩序的传统。哈耶克说,人们用“社会的”这一模糊不清的价值观,日益取代了“道德的”价值观,这导致了最近一百年来人类在政治观念上极大的堕落。然而,不但建构的理性靠不住,演绎的智慧同样靠不住。当哈耶克年老的时候,有一位不知趣的记者问他,为什么当年狠下心来抛弃妻子,转而与初恋情人结婚,以致你最好的朋友都因此与你绝交。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无知如此重要。人不能靠着理性生活,也无法按自己所说的那样去生活。哈耶克推崇的英国的普通法宪政主义,其实最了不起的,不是他们发现了自由的规则,而是他们竟然顺服于那些规则。哈耶克的立场只能解释前一个问题,不能解释后一个问题。就像他解释世界的时候令我们高山仰止,解释自己婚姻的时候却和我们一样忧伤。
哈耶克的“非意图的结果”,其实与加尔文的预定论只有一墙之隔。缺乏的只是克尔凯郭尔说的“信心的一跃”。但他的观念却是笛卡尔世界的最锋利的敌人,甚至仍然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敌人。我想这是最好的理由,为什么这本书应该一版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