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来做记者?为什么要去南方报业做一名记者?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能给出一个漂亮又无懈可击的答案,所有的答案,例如我想要一个更公平更自由的世界,听起来都太宏大,甚至连我自己,想到都要发笑。
还是从头说起,一年半前的星座书上说,你要改行。那时我觉得,怎么可能,和身边同学一起寻找各种实习,新加坡乌克兰或者波兰,汇丰渣打或者四大。忽然有一天,觉得非常焦躁,也许物质供给太过丰饶,但精神上却一片狼藉。
终于有一天,一个电话,就订了机票,南下广州。
深夜11点,抵达白云机场,没去暂住处,叔叔带着我直奔广州大道中。暗夜里,车在大道上盘旋,掠过那座黑夜中看起来略显破旧的主楼,闪闪发亮的灯牌上写着:南方报业传媒集团。
从那一刻,彷如陷入了魔障,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圣经》里,索多玛和蛾摩拉被告知:切莫回头。一回头,就是万劫不复。我则是不回头,如堕深渊。
2010年,我从学校毕业,终于第一次,直面这个社会的肌理。
这一年,我第一次去地级市出差,第一次和民工与妓女聊天,第一次真正关心房价、医疗、教育带来的痛苦,第一次被人以无助的眼神注视,被寻求帮助,被寄予期望;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悲伤是如此真实而容易接近,而我的无力感和那些向我倾诉的人一样,肆虐生长。
1月份,做《少女妈咪》的采访。我还记得冬日的冷风里,我穿越半个城市去采访少女阿朵。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自然而然地躺卧在我的对面,讲起那些混乱而令我难堪的过去与现在。她如此自然,我却总觉得茫然。
而她的男朋友在某个瞬间悄悄对我说:其实,她很羡慕你。她笑起来,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偷偷拉我出门,塞给路过的每一个乞丐50元钱,然后熟练地点起一根烟。
稿子出来半年后,我听说,他们俩分手了。再后来,我失去了她的消息。但我仍记得采访完了的每一个夜晚,我从杨箕村地铁站走出来,慢吞吞地走回家,冷风激烈地亲吻着我的脖子,不留情面地鞭笞着每个人。
7月,我从学校毕业,正式开始工作。在广州公园前地铁站,我和上万人站在一起欢呼、呐喊,和在人群中传来传去的印着各类标语的A4打印纸交织在一起,幻化成一道白色的、缓慢的光。一个执着的老大爷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却执拗地要走了我的电话,末了一次次给我电话,操着粤普交织的口音,要和我谈谈他所深爱的这座城市。10月,我又一次见到了巴索风云,我们坐在一起,愉快地谈论他为这个城市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末了他背起包,告诉我,“我晚上要和樱桃白见面,商量之后该做什么。”
望着他的背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在去年,对这座城市和这个行业一见钟情。我相信我和他所谈到的,他们一点一滴的行动,和媒体一句一言的报道,假以时日,都足以令这个世界发生哪怕是一分一毫的改变。我们坚持的,都值得坚持。
这一年,我见过深圳民工街舞团的团员们,见过香港金像奖影后鲍起静女士和她的先生方平,见过知名建筑师,也见过祖传老店的老板。地位固然悬殊,但执着、善良与宽厚,却毫无分别。
这一年,由衷要感谢《人物周刊》的老师们。在这一行,大家习惯互称老师,但对我而言,称呼他们为老师,却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的教导。有时候想想我的同学们,在高楼大厦里穿梭,说话都夹着几个英文单词,号称“international”,薪水自然也比我丰厚。但是,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他们。上大学前,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多读书、多识人、多行路,在这里得以完美实践。对于如此青涩的我,再也没有一个地方,会比这里的气氛更温馨、宽松、友爱,会给我更多机会,令我更深层次地了解我和我所处的这个时间节点。
这一年我最喜欢的作家劳伦斯•布洛克写过,“我推过那道墙,墙移动了一点点。”一年的记者生涯,让我领悟,在我面前,始终有一堵墙,很高、很厚。
我行走在刀锋之先,试着推这堵墙。即使不动,我也并无遗憾。
(马李灵珊,本刊记者,2010年代表作有《香港配角 其实,我是一个演员》、《互联网的社会图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