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官方对其创作中“对权力结构制图学般的细腻剖析 与他对个体抵制、反抗和挫败形象的尖锐刻画”给予肯定 ――“你为什么会写作?”
――“我写作,因为我不快乐,写作是一种对抗不快乐的方式。”
75岁的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西装笔挺,眉头紧蹙;显然,神情严肃增值了他的魅力。
年轻时的略萨,也是这副满脸“不快乐”的样子:手里夹着烟,浓眉微蹙,时刻准备着“对抗”,隐匿着些许暴力因子与风流习气,神似《教父》中帅气迷人的阿尔•帕西诺。
2010年10月7日,略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官方对其创作中“对权力结构制图学般的细腻剖析与他对个体抵制、反抗和挫败形象的尖锐刻画”给予肯定。
事实上,获奖前,“反独裁、反专制、反极权”已成为略萨的价值标签。早在1963年,他以秘鲁军校的高压暴政为题材创作的小说《城市与狗》,就因军界不满而遭禁,但政府此举反而推动了小说的地下传播。去年,略萨获奖的消息传到秘鲁,当地人民举国欢庆,为这位曾被封杀的作家欢呼。
“诺贝尔文学奖跟其他奖项一样,有时众望所归,如海明威等,但也有评委搞错的时候,好比第一位获得者只是个法国的地下作家,但当时和他竞争的是谁?托尔斯泰!很多人完全该得这个奖,如博尔赫斯。我获奖后人家采访我,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博尔赫斯没得奖,现在奖给我了。评委也是人,有时会搞错,我希望这次他们没搞错。”然而,获奖也让他“不快”过:“我可能受到了称赞,但也成了受难者。媒体无休止地采访,根本不让你好好工作,有时候我想逃到岛上去,在没有记者的地方安静生活,尽管我也当过记者。”
2011年6月14日,略萨到访中国第三天,叶兆言专程从南京赶来上海,参加当日下午“阅读的赞颂――略萨作品朗读会暨文学交流会”,为此他还特地带了一本老版《青楼》(即《绿房子》),老略萨见了欣喜不已。
“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与我们的青春岁月密切关联,一想起略萨和马尔克斯,仿佛又回到火热的当年。”叶的追忆颇具代表性,略萨此次为期9天的中国行,掀动了国内多位重量级作家的“集体追星”,沪上有孙甘露、陈村、王安忆等捧场,京城则有莫言、阎连科、张抗抗等候驾,面对老略萨,他们的姿态都相当恭敬。
“我最早读到您的著作是《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当时我作为一个年轻作者,非常希望自己就是小说中的那个‘我’。不是因为诺奖,是因为胡利娅姨妈。”沪上对谈,孙甘露的开场白洋溢着欣羡。
“您长得太好看了,不仅是对中国作家的伤害,也是对中国妇女的伤害。”京城交流会上,莫言先拿自己开涮:“前几天我在家看《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边看边笑。太太见我笑得那么开心,拿过书一看,瞧见略萨年轻时的照片,怎么这么帅?她又看了我一眼,带着无限遗憾的表情扬长而去,连晚饭都不做了。”
阎连科也接着幽了一默,说自己为了和略萨见面,3年前就准备了一套西装,还补充道,中午有15个美女给他电话,委托把她们的爱带给这位“世界上最老的帅哥作家”。跟着发言的女作家张抗抗还借机索要签名,并表示,中国作家能从幽默和荒诞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是从略萨和一部分拉美作家那儿得到的启示。
提及幽默,略萨自己也经历了不同阶段的认识。“我从前对幽默过敏,因为我曾天真地以为严肃文学不苟言笑:如果我想在小说中提及严肃的社会、政治或文化议题,幽默会变得十分危险,令我的故事显得肤浅,读者会觉得那不过是些轻松笑话。我一度摒弃了幽默,很可能是受萨特影响,他在创作中十分敌视幽默。但是有一天,我发现要在文学中重现某种生活经验,幽默是宝贵的工具,《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就是如此。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幽默是一笔大财富,它是生活的基本元素,因而在文学中也同样重要。”
混乱年代
“如果你拿作家的收入与公司总裁、秘鲁的斗牛士或顶尖运动员相比,你会发现,文学仍然是个薪酬很低的行业。”
19岁时,略萨为养家,曾同时干7份活:图书馆管理员、报社记者,电台编辑,甚至还“数过死人”(为公墓制作墓碑卡片)。“当时我还在大学读书,你为了谋生,不喜欢的也得做,尽管做出了牺牲,但最后能写作就是一种安慰。每到周末,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打字机前坐下来,挤出时间写作,在这样的条件下你是和周围环境斗争,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激励,困难激发创作,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一个作家总是被人夸赞,有奖金、有政府补贴的话,我觉得会很危险,他的创造性就会丧失。”
略萨1936年生于秘鲁南部小城阿雷基帕,还在襁褓中,他的父亲就抛弃了妻儿。小略萨随外公一家来到玻利维亚,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的童年被大家庭的爱包围,环境十分纯净。“长到10岁,我还不明白小孩是怎样来到世上的,而且我拒绝相信那种如此缺乏精神因素的方式,正如我后来所描写的。”
11岁时,素未谋面的父亲突然回家,在暴君式的打骂中,小略萨躲进文学世界,“我偷偷读书写作,这已成为我反抗他独裁专制的行为”。14岁时,略萨奉父命报考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这里聚集了各阶层、各种族的青年,军校的世界充满粗暴、野蛮、仇恨、勾心斗角等龌龊的东西,是秘鲁的微观世界”。
略萨在军校里过着“狗”一样的生活,但他毕竟是个大写的“人”,若干年后,那段经历被他写入《城市与狗》。这部凶相环生的作品,令他在文坛声名鹊起。
离开军校紧张、沸腾、充斥暴力的生活,略萨在父亲安排下进入《新闻报道报》工作。尚未成年的他,跟着几位老前辈混迹于利马嘈杂的酒吧与妓院,成了个放荡的小记者,种种光怪陆离的见闻,后来进入了他的《绿房子》。
调查新闻期间,略萨目睹、经历了许多他这个年龄不该触碰的东西。第一次看到裸尸,“那血淋淋的情景长时间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到悲伤和压抑”。有一回,他在老记者怂恿下吸了“白粉”,多年后参与总统竞选时,早年的吸毒事实被政治对手当作“不良少年的行为”公布于众。
进大学后,“我开始有了一些政治意识,同时也产生了第一次信仰危机。我放弃了天主教大学,改去圣马科斯大学,那是地位卑微者的孩子上的大学,有着反抗独裁的传统。”
大学期间,略萨担任过共产主义学习小组的指导员,“某种意义上,这是大学里的地下组织,当时共产党几乎被独裁体制消灭了,我和那个团体尽管人数很少,但确实是以一种非常直接的、个人的方式参与了抵抗运动。”
当时的秘鲁,奥德里亚夺取政权后,任命萨尼亚杜为安全局局长,此人心狠手辣,对媒体实行严厉的检查制度;在机关、工会、院校建立告密网络,杀害革命人士;镇压学生和工人运动……圣马科斯大学的师生对他恨之入骨,多年后,略萨把这个家伙写进了《酒吧长谈》。
“当时很多学生被捕,我们买了毯子想送到监狱里去,但监狱长不允许,我们5个学生组成代表团到萨尼亚杜那里去谈判。那是个非常老的大楼,走廊非常阴暗,他那时就坐在办公室里,根本没跟我们打招呼,像看昆虫一样地盯着我们,我们十分害怕;突然,他打开一个抽屉,甩出一叠厚厚的报纸,那是我们大学印刷的一份秘密报纸,他质问道――这是什么?最后,他愤怒地警告道,你到大学就是为了抨击我?谁要闹革命,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
“《酒吧长谈》就是从这时开始构思的,我想写一部小说,通过这个人物来展开,展现这个独裁政府如何把整个社会毁灭的,哪怕和政治无关的东西,家庭、爱情等等,都被它污染了;你的职业生涯因为和腐败的政治相关,不管你是否愿意,为了生存,你必须在道德上做出让步。我开始写这些小故事,把不同人物联系起来,开始的一年我很迷茫,后来选择通过两个人物的谈话的方式,使其引出其他人的对话,最终变成了叙述化的谈话,将所有人、事加进去。这本书写了很多年,是我最费工夫的一部小说,如果要我选一本能留下来的书,那就是《酒吧长谈》。”
竞选总统――“天真的幻想!”
2006年5月,一位瑞典翻译家在略萨作品研讨会上指出:“当今世界,再也没有像雨果那样能引领全球思潮的大作家了,但略萨已相当接近,他曾竞选过总统。”
略萨回应:“知识分子曾被认作思想家、社会良知,是具领导性的人物。但如今,这个观念正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而消失,当今作家已无法对各种社会问题提供解答。”
自《酒吧长谈》后,略萨的风格发生变化。1981年,他发表了第一部历史题材小说《世界末日之战》,以卡奴杜斯起义始末进行创作,将19世纪巴西反抗军与政府军的残酷争斗展现在读者面前;近二十年后,略萨推出又一部历史小说《公羊的节日》,揭露多米尼加共和国前独裁者特鲁希略家族的暴政,有评论指出,在特鲁希略统治时期,国外媒体、记者都被拒绝入境,其罪行被掩盖了起来,略萨用他的笔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学力量的强大。该书问世后,特鲁希略的后代扬言要杀死略萨。
2006年,略萨推出近作《坏女孩的恶作剧》,讲述了男女主人公一场穿越时空的缠绵爱情,小说以其生活过的城市、时代为背景:上世纪50年代的利马、60年代的巴黎、70年代的伦敦和80年代的马德里等,构建出略萨最擅长的结构现实主义的文学空间。
小说中的“坏女孩”,出身秘鲁贫民区却乔装成富有的智利人,模糊的身份追寻暗合着作家对自身定位的思索。“如果你是一个中产阶级利马人,那你对秘鲁的概念绝对不现实:你认为秘鲁是一个城市化的、有教养的、讲西班牙语的、白人的世界。但现实是,自1960年代起,随着安第斯山、热带雨林和各省大量移民的涌入,那个社会将发生根本性变化,要把利马那座内聚的小城市变成一座混乱的、庞大而充满暴力的、更能代表真实的秘鲁。”
年轻时的略萨,学习马列著作、研究毛泽东思想,并加入过秘鲁共产党;上世纪60年代,他也曾热烈支持古巴革命,后思想右倾,逐渐远离。“关于古巴革命,只有博尔赫斯和奥克塔维奥•帕斯(墨西哥诗人、散文家)一直保持淡漠。博尔赫斯对左倾革命一贯‘过敏’,而帕斯因经历西班牙内战中的共产主义倾向,对此也保持距离,其余很多拉美作家则因受到古巴革命鼓舞结成联盟。后来我说出了自己的主张,似乎被隔离到了圈外,尽管受到很多批评、承受了许多压力,但我感到获得了自由。很多古巴革命的意识形态我拒绝接受,比如对同性恋者的压迫等,很多人曲解了我的思想,但我一直在为此斗争。”
1989年,这名对政治极不信任的作家,成为了1990年秘鲁总统候选人。“国家陷入危急,你别无选择。秘鲁现在的处境是灾难性的。经济垮掉了,通货膨胀猛增,在1989年前10个月里,民众丧失了一半的购买力;政治暴力极其严重。但同时,危机中也孕育着朝民主和经济自由转变的可能性。反思秘鲁自1968年以来实行的集体主义模式和社会主义模式,我们应不失时机地重建这些年来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自由化改革和创建真正的市场经济,而秘鲁的政治文化是造成全国性危机的魁首,我们更应对其进行改善。这些原因让我克服了自己的保守,参与到政治斗争中――说到底,这是个非常天真的幻想。”
在1990年大选中,略萨一度领先,眼看就要黄袍加身,最后却输给了藤森。竞选期间,他领教了政客们的各种阴谋诡计,落选后选择离开秘鲁侨居欧洲,次年8月他即交卸党职;1993年,略萨应聘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教职,同年发表自传《水中鱼》,抒发了他对祖国秘鲁的复杂情感:“它不是叫我生气,就是让我伤心;往往是既生气又伤心。”
畸恋――“姨妈”与“表妹”
“在控制自己的情感方面,我还是一个15岁的孩子。”
1972年,略萨在利马开始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的创作,此后4年,他先后在巴塞罗那、拉罗马纳(多米尼加共和国)和纽约生活,写作数次中断,直至回利马后正式完成。
“这部作品是我青年时代认识的一位广播剧作家建议我写的……受50年代那些撕心裂肺的墨西哥电影的影响,情节剧曾是我早熟的弱点之一,而这部小说的主题使我毫不犹豫地认清了这一点。微笑和嘲弄并不能完全掩饰本书作者在情感上对波莱乐舞、放纵的激情和惊险离奇的小说的偏爱。”
略萨承认,他在小说中加入了自传成分――他的第一次婚姻经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赋予那些事情一种可以接受的形式”;“采取了必不可少的讽刺手法”,“这种努力对我很有用,它证明了小说这种题材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讲述真实的事情,真实的事情一旦走向虚构,它们总是变成谎言(就是说,变成可疑的、无法证实的真实的事情)。”
小说虽是虚构,但“姨妈”确有其人,她本名胡利娅•乌尔吉蒂,是略萨母亲的好友、大舅鲁乔的小姨,20岁时嫁给一个玻利维亚庄园主,由于不能生育,丈夫与她离了婚。
1954年,18岁的略萨还在上大学,胡利娅姨妈来利马度假,住在略萨舅舅家,其美貌引来了不少登徒子。为了保护妹妹,略萨的舅妈不许追求者晚上邀约胡利娅,因此胡利娅只得请“小朋友”略萨陪她看电影,两人逐渐产生了感情。
胡利娅的魅力不可抵挡,略萨爱她爱得发狂,一心要娶她;但她曾犹豫:“咱俩的事很荒唐,你18,我32,而且离过婚。”略萨则极力说服她:“年龄的差异并不可怕,重要的是相爱。”这个聪颖的女人妥协了:“如果你保证同我生活5年,这5年只爱我一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过5年快乐生活,我看这疯狂举动值得。”最终,两人冲破世俗的阻挠和家长的恫吓,宣布结婚。
1962年,略萨的两个表妹(即鲁乔的女儿)先后来到巴黎读书,住在略萨家。不久,胡利娅便发现略萨和小表妹帕特里夏眉来眼去,女房东也说她看见两人夜间在楼前接吻。后来,帕特里夏干脆直接给胡利娅写信:“我和马里奥之间就是那么回事”。
1964年略萨完成《绿房子》初稿,回秘鲁搜集素材。到达利马不久,他就给妻子写信:“是的,我爱上了帕特里夏,而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不是新闻。无论你使用什么武器,也拦不住我对她的爱。我惟一要求你的,就是放弃这早已经凋谢的婚姻。”胡利娅同意离婚,并附信对他俩祝福,她不得不承认,她与略萨的婚姻早已超出了当初许诺的5年期望值。
1988年,52岁的略萨写下中篇小说《继母颂》,随后又以1997年出版的《情爱笔记》将故事续完,《情爱笔记》中的卢克莱西亚,既是一位“继母”,又是主人公的第二任妻子,仿佛集“胡利娅姨妈”和“帕特丽夏表妹”于一身。
1965年,略萨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帕特丽夏结婚。当他还是个大学生、借住鲁乔舅舅家时,大表妹提醒他早起总是小心翼翼,而年仅7岁的小表妹帕特丽夏却非常调皮,这个“坏女孩的恶作剧”可谓“凶狠猛辣”:每天早晨,她用一杯凉水泼到略萨熟睡的脸上,大眼睛亮闪闪注视着他,翘翘的小鼻头下隐藏着坏笑,气得他用枕头砸她,但这个鬼精灵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小美人儿长大后,丰满性感的红唇令男人想入非非。
“作为一个拉美人,要控制自己的激情比较困难,但是仍然应该尽量往这方面努力。” 略萨坦承,“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写有关爱情的小说。爱情出现在各个时代、各种文学作品中,要写好非常不易,因为你要有独特的方式,但不能排除我有生之年还有这个激情再创作爱情小说的可能性。”
聂鲁达的热,博尔赫斯的冷
“从前在秘鲁,我们所读的都是欧洲舶来品,不知道智利、哥伦比亚等邻国有什么作家,也不知道他们的创作。那时候,我跟很多年轻人一样,梦想着到巴黎去,认为那里才是文学艺术的殿堂。”14日上午,略萨在演讲《一位作家的证词》时自叙,直到1960年代辗转来到巴黎,他才真正认识文化意义上的“拉丁美洲”。
“在那里,我才发现秘鲁只是广大的拉丁美洲的一个省,我认识了许多拉美作家,感受到了拉美文学的丰富性和创新性,比如胡利奥•科塔萨尔(阿根廷),卡洛斯•富恩特斯(墨西哥),以及后来的胡安•卡洛斯•奥内蒂(乌拉圭)等,我们不仅语言相通,还有共同的历史和文化,文学成了我们最好的交流名片。”
略萨在巴黎生活了7年,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仰慕已久的聂鲁达与博尔赫斯。
“聂鲁达热爱生活,痴迷一切:绘画、艺术、书籍、珍本、食物、美酒。对他而言,吃吃喝喝是种神秘体验。他相当讨人喜欢,充满活力――当然,只要你忘掉他赞美斯大林的诗。”
略萨印象中,聂鲁达“生活在一个近乎封建的世界里,诸事顺遂、欢欣甜蜜、生机勃勃。我曾有幸在黑岛度过一个周末,感觉超棒!一架社会机器围着他转:仆人成群,高朋满座。整个圈子相当有趣,也格外活跃,却没有一点专心向学的痕迹。”
据略萨回忆,聂鲁达有次突发奇想,要在泰晤士河上举行生日宴会,宣布用世上最贵的酒调鸡尾酒庆生,“调出来的东西当然很棒,但一杯足以让你不省人事,那天在场所有人都醉倒了。即便这样,我依然记得他当时对我说的一些话,这些后来都得到了验证。当时有篇文章辱骂我、造我的谣,令我心烦意乱、怒火中烧。我拿给聂鲁达看,他在宴会上预言道:你就要出名了!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你越有名,越会受到这样的攻击,有一次赞美,就有两三次辱骂,我肚子里装满了一个人能承受的所有羞辱、恶毒和诽谤。小偷、性变态、叛徒、恶棍、戴绿帽子的人……所有罪名我无一幸免!如果你出名了,你也必须经历这一切。聂鲁达说的是实话,他的预言后来完全成真了,那些对我竭尽羞辱的文章,不仅能塞满我的肚子,还能装满好几个行李箱。”
略萨第一次见到博尔赫斯时,后者正在巴黎组织幻想文学和高乔文学的讨论课,“我当时为法国媒体效力采访他,那次经历让我至今难忘。我们后来又在世界上其他地方见过面,甚至在利马,当时我请他吃晚餐。饭后他请我带他去洗手间,解手时他突然说,天主教徒,你认为他们是认真的吗?或许不是。”
“博尔赫斯和聂鲁达完全相反,聂鲁达认为文学来自生活的感官体验,而博尔赫斯呢?他不喝酒、不抽烟,人们甚至觉得他从不做爱,对他而言,这些似乎都是次要的,如果他做了,那也仅是出于礼貌,只有观念、阅读、反思和创造才是他的生活,纯粹的智力生活。”
后来,同样因为采访,在博尔赫斯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中两人又见了一面,但略萨的无心之语却激怒了博尔赫斯。“采访中,我当然十分专注,因为我仰慕他,也相当喜欢他的迷人和纤敏。他当时住的房子墙壁剥落,屋顶有裂缝。采访结束后,我说他居所的朴素让我很吃惊。奇怪的是,他因我的话勃然大怒,这话显然严重冒犯了他。那以后我又见过他一次,他非常冷淡。帕斯告诉我,对他房子的评价让他十分不快……我不认为他读过我的书。据他自己说,40岁后他再没读过任何一位在世作家的作品,他只是反复读以前那些书……但他是我非常欣赏的作家,当然不是惟一的一位。”
与马尔克斯的恩怨
略萨曾多年生活在西班牙的土地上,“这些岁月中,我最闪光的记忆是1970年代初在心爱的巴塞罗那度过的5年时光。当时佛朗哥独裁政府仍然当权,而且试图加紧控制,但他们的统治已千疮百孔,尤其在文化领域,局面已失控:到处是漏洞,审查官应接不暇。西班牙社会通过这些缝隙吸收新观念,了解新思潮,接触到种种颠覆性、遭禁的艺术形式和价值观,在创作领域经历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时期……那是自内战以来第一次,西班牙作家和拉美作家融合交流、热情相待,发现彼此来自同一个传统,大家为了共同的事业和信念结盟:独裁政权的末日即将到来,在民主的西班牙,文化将成为社会的主角。”
闪亮的日子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曾是他最重要的盟友。略萨后来接受《巴黎评论》(1990年秋季号)专访时表示:“我们当年是朋友,在巴塞罗那做过两年邻居,住在同一条街上。后来,由于个人和政治的原因,我们渐渐疏远。但最初导致分离的是个人问题,尽管我也不赞同他的意识形态。在我看来,他的写作和政治观并非同一水准。这么说吧,我十分欣赏他身为作家的成就,我写过一本关于他作品的600页的书。但我并不欣赏他的为人,也不看重他的政治信仰,那是机会主义、用以示人的。”
1967年,略萨与马尔克斯首次见面,同是拉美“文学爆炸”主帅,传言两人见面前即彼此仰慕、神交已久。略萨作为首届罗慕洛•加列戈斯小说奖(拉美最高文学奖)得主到委内瑞拉首都参加授奖仪式,马尔克斯专程前来捧场。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几乎将世界置之度外……在秘鲁期间,略萨和妻子帕特里夏为他们第二个儿子举行洗礼,马尔克斯自告奋勇,做了孩子的干爹。
然而,1976年某日,略萨向马尔克斯挥了一记老拳。此次掐架后,两人便分道扬镳,其政治分歧亦愈加明显:马尔克斯向左走,一直是卡斯特罗好友,为抗议智利政变,文学罢工5年;略萨则向右走,成为政党领袖后,一度作为右翼势力候选人参选秘鲁总统。
“在墨西哥确实发生过一件事,但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它已引起太多猜测,我不想再给评论者提供更多素材,如果有一天我写回忆录,也许会把真实情况说出来。”这是略萨的回应,个中原因成为媒体采访的雷区;马尔克斯对此亦讳莫如深――有人猜测,他为了不说出当年拳斗的真实原因,甚至一直不出回忆录的第二卷!
据马尔克斯好友罗德里戈•莫亚描述,那年两人在墨西哥城出席一部电影首映式,结束后,马尔克斯口里叫着“马里奥”正打算上前拥抱好友略萨,迎接他的却是几下“犀利的耳光”与略萨的怒吼:“你在巴塞罗那对帕特里夏做了那种事,还敢来见我!”
关于这段文学公案,现在大致得到证实:略萨当时闹婚外恋,迷上一位瑞典女郎,抛下妻儿要与其私奔,失望的帕特里夏于是向马尔克斯一家哭诉,成了他们家常客……然而,略萨不久便被瑞典美女甩了,最终回到妻子身边。雨过天晴后,帕特里夏将与老公分离期间和马尔克斯的交往内情抖了出来,外界传言,马尔克斯可能给略萨戴了绿帽子,好吃醋的略萨觉得妻子与马尔克斯“过了头”,大为恼怒。
不过,两位拉美文坛泰斗而今已冰释前嫌,2007年马尔克斯80大寿、《百年孤独》40周年纪念版出版之际,70岁的略萨同意提供序言。据说,略萨所撰序言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写好,但就在《百年孤独》出版前夕,两人发生了打斗事件。去年,略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作为1982年前辈得主的马尔克斯意味深长道:“这下我们打了个平手。”
(感谢张之漪女士协助翻译西班牙语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