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一个文明最尖刻的武器,是让其人民不再相信自身善的力量。 我有时想想就发誓要向所有美好的东西背过身去,因为人――渺小的、解剖学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星一般消失的、揪着头发等待灾难的生物,像永动机一样,不可抑制地要追回他的原始状态。
记得那是7月8日,外出时我在楼门口与从报亭返回的他正好碰上,他挥挥手里刚买的《解放报》中国专刊,对我说:“这是一场战争,他们向我们宣战了。”
这些日子我灵魂滞塞,因为对方的恶每一次都超出我的想象。你刚刚在一波打击中将自己承受恶的水平调上来,以为已披上铠甲,下一次刀刺来,可以免于受伤,并且你想象对手也会疲劳手软,但是不,被动者每一次都发现新备的铠甲不够硬。人在最无望的时候,等待什么?我搜寻答案:一,全世界在一秒钟内收起所有的毒箭;二,每人心脏的起搏在瞬间趋于一致;三,把所有埋在地下的诗人再挖出来……
天地在爱欲狭小的圆点四周崩陷,在生命的窄缝间,好人都有诗人的眼睛。总要阅尽人间风景才不可逆转地看清:我们这个以“仁”为铠甲的民族,不爱也难。
我在狼圈居久,善多了也不自在,好像世间法则一夜间换了条款。在这里,善是戏的一部分,精英们都知道绝不可真引到台下。为自私找到无可辩驳的借口,是资本征服最大的突破,多少文明在事先知道胜利者的战场上挣扎、抵抗,随后在堆积如山的牺牲者的尸体上狂欢。解开旧文明精细编织的道德绳结,脖上挂着吉他的狼几分钟就让羊在绞架上安然入睡。狼与羊的阵营在舞台上前所未有的模糊,并不能遮掩在台下的界线分明,边界大门上有的是“善之虚伪”的入门提示,绳绊一样拉着你:善与自由是截然对立的两件事。魔鬼的笑声蜥蜴般攀着墙壁而来:诗人是活不长的,因为他学会了歌唱;好人也是活不长的,因为他学会了生活;恋人更是活不长的,因为他学会了爱。
摧毁一个文明最尖利的武器,是让其人民不再相信自身善的力量。法兰西这个大权旁落的国家,两百多年来被征服,就是羊再也不相信善的过程,一步一个血印。被大把金钱收买的小资们担当了吹鼓手的角色,成天在灯光舞台上高唱自私万岁,编织逃遁的锦衣。让被征服者不再对人性抱一丝非分之想,是驯服的第一步。血液中善的浓度被冲淡,便再也集结不起抵抗的力量。面对世纪大崩塌,游丝一样牵拉着文明不致消失的微弱力量,是散落在民族血液里的善。小民真正可以握有的其实只有善,那才是他们的武器,纠集起来力可拔山。但聪明的精英早就发现,小民的善集结起来很可怕,一旦操纵不了,就可能压到自己头上。被善的力量一夜之间封得哑口无言,甚至逼到墙角,时有发生,是聪明人的最怕,他无论如何不愿被善绑架。他为此从不忘记提醒人民善是虚无缥缈的,不把这个想法灌进他们脑袋,小民以善作要挟会得寸进尺。我在精英独揽大权的社会住得越久,这几步棋路越看得分明。某天照照镜子,惊异地看见玻璃里那个半狼半羊的生物,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因此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点怕善。善意味着付出,意味着不可逃避,意味着自我的无限收缩,一分一厘都这么烫手。
所以“卑俗”的东方总乐于弘扬善;“高贵”的西方则精明地彰显恶。没什么神秘,都是各自的生存之道。强盗都害怕善之法则,你仔细看西方那套周密的司法程序,为强盗着想远胜过为受害者声张。只有在没有道德羁绊的丛林,猛兽才可自由猎食。自由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最后胜利,建立在善的尸骨上,并没有别的废墟。柏林墙倒,有几人看见那是善的人间计划的破产,从此恶披着圣诞老人的外衣,成了这颗星球不可跨越的风景线。传统社会那些良心柱石终了是要被搬掉的,因为妨碍猛兽打劫。越来越“自由”的社会为此一个个埋葬它的道德楷模,理由是道德有“专制”的嫌疑,良心则是牺牲自我的疑犯。
历史在一次次危难时刻,被集体的善拯救。但灾难过后,精英便会突围,赶快收拾战场,让善继续膨胀,精英的自由空间会越来越小,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逻辑。全球化正面临同样一幕,富国又在突围,每一次逃跑都有相同的理由,一如后面的进攻,“同一个世界”再次与人类擦肩而过,不知又要多少鲜血去填埋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