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凄惨的进步

  

  根据近代以来的观念,人也好,社会也好,是在一步步从低级的地方往高级的地方走,从野蛮的地方往文明的地方走,此所谓“大趋势”。现在,这种进步观念正受到后现代的质疑,“文明是多元的,相对的,难道真的有一个进步的标准吗?标准又在谁手中呢?”这样的质疑固然发人深省,但也只能用作思维训练,一般而言,还是不要顺水推舟,就此把愚昧当成“多元文化”的体现为好。例如有的地方捉了通奸要乱棍打死,有的地方则不会处以刑罚,有的地方口舌有牢狱之灾,有的地方说话没有什么风险,要说这些都只是“多元”,而无关乎愚昧与文明之别,我想没几个人会同意的。

  

  但现实并不总是进步的。过去,我国的袁世凯当了总统不过瘾,又“帝制自为”,算是一例,——如今有新解释,以为假如袁家王朝得成,中国说不定走上康庄大道,对此我只能说这也不妨算是一种可以宽容的认识吧。近来南方临国缅甸政治变局,来自军事情报系的总理钦纽上将被捕,主流军人上台,也被国际舆论普遍认为是退步,钦纽在台上,国际社会嫌他搞军人独裁统治,他下台了,国际社会倒念及他的好来,“毕竟他也提出要民族和解”,比起主流军人来,他的军事统治柔软了点。

  

  其实,可以设想另外一种情况:假如一个国家强硬的军事独裁被推翻,代之以柔软的军事独裁,又会如何呢?进步,这确实是可以说是进步的,但想一想,一个国家的人只能在柔软的军事独裁与强硬的军事独裁之间来选择,也实在是悲哀的事情。所以进步,虽然终归是令人高兴的,但如果将一种进步放在整个世界格局里考察,往往也使人感觉凄惨。

  

  在看关于鸦片战争的资料时,我有过这样的感触。中国的朝廷起先是不知道大英帝国的,以为红毛夷就是红毛夷,捏造这样那样的国家名号,不过想多讨朝廷的打赏而已。待到大英帝国将鸦片送上来赚银子,渐渐也算是开始“正视”英吉利了,这也算是进步。而禁烟以后他们竟不具结悔过,而要兴兵作乱,则出乎意料,打是不打,朝廷里三两个要员陪着皇帝操心而已,而在伦敦,议院里人声鼎沸,正在那里对战争进行讨论和表决。相形之下,朝廷的进行只能让人心生悲凉。

  

  某时在报纸上看趣味新闻,说北京某动物园的猴山上发生了暴乱,新老猴王交替,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老猴王被毙山下,新猴王于是登基。动物世界里的权力交接,大抵如是,权力是浴血奋战的结果,血迹和尸首是必要的,谁要把权力拿去,可以的,拿浴血奋战来换吧。人类就不同了,按照中国的政治神话,尧舜禹三代靠的是你推我让,这就表明人与动物确实不同,虽然现在也多有怀疑,以为他们其实也曾经死战一场,但至少神话里的意蕴是人类的权力交替以不流血为理想状态。可惜从后世的情况看,这故事在中国确乎只是神话,实际情况上倘非血流飘杵,绝不可能问鼎登基,打赢了的上台,——虽然我们自古就是文明之邦,在这件事上还真与动物界没太大区别。

  

  现代世界的权力交替,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今年很多国家实行大选,大国如印度和美俄,小国如格鲁吉亚和突尼斯,这些地方有的刚出战乱如阿富汗,有的文盲很多如印度,都进行还颇为顺利,就算闹出纠纷的如乌克兰,眼下也还没有弄到砍杀兴起的程度。而在另一些地方,权力交替仍然遵循砍砍杀杀的法则,非洲的一些国家,部落间的仇杀是日常状态,掌握国家权力,真的关乎部落人头是否落地的问题,例如卢旺达的百万人大屠杀,例如尼泊尔的正在努力夺取全国政权的红色游击队等等。相比之下,缅甸的军人政权你来我往,尚未出现卢旺达悲剧,似乎也还太过分。但倘若这样来论进步,那也实在太勉强。

  

  “过去他们搞起权力交接来总要杀人的,现在的他们不杀人了”,如果往前几百年,或者可以欣喜,放在今天,还要为这种进步大唱大颂,会让人不知生在何世。

  

  (作者:长江日报社评论员)

  (本文摘自《看世界》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