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雷梦水先生以贩书为业,卖书之余写了本《贩书偶记》,成为书林佳话。笔者以读书笔耕为业,竟也偶然贩书一次,故写此“偶贩书记”,聊以记趣。
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我长期感兴趣的一个题目,所以1987年初读周明之先生的“Hu Shih and Intellectual Choice in Modern China”,即为其丰富的史料和深刻的分析吸引,而且当时国内对胡适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学术研究发轫未久,深感此书当有意义殊深的启发作用。因此,当1988年夏有家出版社决定在1989年推出由“中国现代文化学会”主编之“中国现代文化丛书”以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时,我便力荐此书作为丛书之一,并自告奋勇担起翻译重任。
译毕全书,却颇为书名的译法犯难。“Intellectual”通译为“思想”,这固然不错,但我总感不完全“恰如其分”。因为汉语中的“思想”要比“Intellectual”宽泛得多,“Intellectual”似乎更偏重于知识、理性、智力等,比“思想”要“单纯”不少,直到现在,我仍未找到一个非常贴切、满意的译法——近见有人将其译作“智性”,足见不满将其译作“思想”者大有人在。与丛书主编、出版社责编商量后并经周先生同意,决定将书名由《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想的选择》改译为《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因为此书虽是以胡适为中心,却对从胡适到傅斯年、徐志摩、丁玲等人的人生道路、职业选择、爱情观、信仰的变化与坚守等都作了细致分析,实际透视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而且,“Intellectual”本有“知识”之意,“Intellectuals”即“知识分子”;
更重要的是,当时正是国内思想、学术界的“知识分子热”:“士”与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变与产生、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社会角色的重新定位、知识分子从启蒙者到受教育者的角色转换……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但喧嚣之后却是突然的冷却,原定于1989年春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化丛书”嘎然而止。然而,那家出版社终感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学术水平,此书在同类著作中实不多见,于是在1991年冒着经济的和非经济的压力与风险,将此书出版面世,唯征订时印数少得可怜,勉强开印,印制更是简陋不堪。当时学术书籍出版极不景气,学者们自费出书或给出版社一定“赞助费”是普遍情况。而这家出版社却相当不错,不仅不要我个人出一分钱,还付给我一半稿酬,另一半则给我好几百本书相抵。稿酬虽然只有一半,但却是按全额扣税,心中难免耿耿,但想想这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心理也就平衡了。几百本书到手后,便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的一次“贩书生涯”。我拿着样书跑到附近的四家书店,家家都同意代销,不过各家的折扣却不一样,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高的是“四八折”,最低的是“四零折”。由于出版社是按书的实价扣款,所以我做的明摆着是“赔钱买卖”。但当时“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虽然赔钱也心甘情愿,可谓赔得“高兴”,只盼这些书能快快卖完。没想到大约只一个星期,几百本书在这四家书店就全部卖完,都说这本书“走得不错”,还想再要。看来这本书还真有不少读者,但出版社当初征订时订数却上不去,这也是当普遍情况,说明彼时图书发行体制确有问题。
书卖完了,就开始到各家收款,其中三家书店都痛快地按合同把书款立即给我,但在沙滩附近一家书店却碰到一个小小的问题。这家书店的经理非向我索要发票付款,并强调一定要正式发票连收据都不行,如果没有发票肯定不能把钱给我,甚至说“没发票就是偷税漏税!”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他是说我偷税漏税还是说他们偷税漏税。我又没办公司,到哪儿去搞发票?发票岂是个人随便开得出的?当时卖假发票的可能没有现在“发达”,起码我那时从没碰到也没听说过,不象现在路过一个地铁口就有好几个人悄声向你兜售发票。跟他说了半天,他就是不给钱,明显刁难。当我悻悻而回对一位朋友谈起此事时,他不禁大笑:“这还不容易,你老兄总在附近的几个书摊买书,跟他们要一张空白发票不就得了。”果然,我到一个常去的书摊买了本书就要到一张空白发票,立即到那家书店换回书款。此举显系违法,但委实出于无奈。
虽然小有周折,但出了自己喜欢、认为有价值的书,而且还拿了一笔稿费,心中自然高兴。唯一的遗憾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此书虽然出版,但仅如在巨大的虚空中投下一粒小小的沙石,难有反响,仍是浓重的沉寂。形格势禁,毫无办法。
令人欣慰的是,近些年对胡适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研究又在不断升温,那一代人面对的“困局”,似乎重又叩扰着当下“读书人”的心灵。他们面对现实政治那种进退失据、辞受两难的处境,对传统文化爱之痛苦、破之更痛苦的复杂矛盾心理,对国家的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考,甚至他们对家庭、婚姻和爱情的态度,在在均又引起激烈争论。而周明之先生的大作,将大动荡时代背景下“乱世儿女”们特有的无奈,那种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理想在现实面前的妥协甚至幻灭、激情的勃发与冷却进而转为令人心悸的自嘲,都从思想史、心灵史的角度作了深刻细致的分析。这部力作,将使我们今天的思考与争辩更加深刻,而不是流于随感,更不是“非此即彼”地简单苛责或颂扬。那一代人早已风华不再,从纷繁炽烈的时代大舞台怆然谢幕退场已久。不过,他们繁华褪尽的身影却一直时显时晦浮现在虽无喧嚣、但更加深沉阔壮的历史舞台,郁郁然成为一个民族的“心结”。
近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刘瑞林女士慧眼识书,力主重出此书,相信会给中国学术界、思想界带来新的思考。此书新版不仅印数远远超过旧版,而且印刷装帧精美大气,旧版简直无法望其项背,时代之变化,由此亦可略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