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泥:穷人的假“上帝”

  

  从智商(IQ)到情商(EQ)

  

  过去各种类型的心理学,多数都谈到“智商”,无不把高智商的人称“天才”。测量智商的方法却完全是数量化的,被认为很“客观”、很“科学”。比如牛顿、歌德、爱迪生、爱因斯坦这些人,据说智商全在180以上,有的在210以上,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总之智商是正常人的两倍左右,因而叫“天才”。根据这些“科学”结论,社会上就特别重视了人的潜能智力开发,教育要从胎儿期开始啦,0至6岁学习方案啦,私立的、重点的、贵族的中小学、幼儿园啦,不一而足。但由此造就的一代新人,“有智商而没有智慧,有前程而没有志向,有文化而没有教养,有知识而没有思想,有意识而没有定力,有幻想而没有作为”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样的新样板、新典型,与“文革”那一代样板典型,恰恰构成一对极端。且不论心理学家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才测出牛顿等人的智商的(当时还没有发明这东西,大概是“事后诸葛亮”),单单验之于我们的经验常识,就足能发现它的荒谬了。王安石不是早已写下《伤仲永》了吗?不是流行“五六岁的神童,十三四的秀才,二十岁的庸人,三十岁的混蛋”吗?多少“天才”就是在周遭的环境中渐渐消遁掉自己的亮色的。即使硕士、博士吧,应该说智商很高了,可有多少人仅仅满足于衣食丰足的安稳生活?!况且,干事业之前总得先有一个目标、志向吧。有了目标,知识才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盘散沙,才能真正凝聚起来,朝着那个目标行进;
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也还需得有足够的勇气去自强不息、不畏艰险、不怕曲折、满怀热情和信心地持之以恒,不然依旧会前功尽弃。单有智商只说明你有获得较多知识的天赋,可如何获得这些知识,又怎样把它们化解,形成某种能力素质去达成自己设定的目标等等,却和“智商”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凭借的是后天的、综合的对素养的砥砺培护,要不然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岂不成了开玩笑的废话?而太史公倘若不是能够忍受耻辱、奋发图强,纵有通天的学识,又怎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遂其志思呢?所以我一直觉得心理学中过于“科学”的东西,比如IQ之类,是种伪科学。

  这时候“情商”又应运而生,心理学家在智商以外终于发现了其它因素,不再相信“高智商就是天才”之类的神话了,孩子的茁壮成长也不是养在温室中就可以成的了。然而流行在我们社会上的“情商”这个概念的内涵、外延实在太偏窄了,过分强调了它实用的一面,过分注重政治、经济界成功的人土,忽视了其他类型的人才。

  我不妨先举一个经典的EQ实验——果汁软糖实验,来作具体的阐发说明。

  

  EQ实验的质疑与辨析

  

  20世纪60年代,心理学家米歇尔对一批4岁儿童做过如下实验:研究者让孩子们挨个儿进入一间空屋子,并对每个孩子讲,这儿有颗软糖是给你的,你一定想吃,但现在我要出去办点小事,要是你等我回来以后吃,我就再给你一颗,否则就不给。研究者离开后孩子们的反应不同,有的立即吃下它,有的犹豫一阵吃下了,有的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坚持等待。对这些孩子研究者跟踪观察后发现,能坚持等待得到第二颗糖的孩子到高中后更具有冒险性、自信心、独立性、适应性强,只得到一颗的孩子则显得孤独、冷僻、易受挫折、逃避挑战、在压力下退缩。所以,本实验的结论是前者的EQ高,更会成功。

EQ固然有一定的遗传性,4岁的孩子对环境的反应力还没有多大呈现,本例EQ多只代表遗传而来的值,我更相信后天环境对EQ水平高低的修正作用,因此我很怀疑这个实验的正确性。

  第一,本例仅仅测验EQ的一个方面,即忍耐承受力。能忍的比不能忍的一般来说会更有恒心和定力,但这种人也更可能残忍,更可能为了自己的“成功”不择手段,更重视名利和实际,更可能成为刘邦、和珅之类的人物。这些人当然“成功”了,但因他们无辜被害的人又何止千千万万?刘邦尚有点好名声,和珅之流你说他们可以多多益善吗?

  第二,本例先对孩子们诱以利欲,然后看他们的反应。今天的科层制和它较为接近,引得许多人一辈子撂进去,当了科长想处长,当了处长想司长、厅长……贝多芬说过:侯爵自古多的是,至于贝多芬,却仅只一个。如果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学者、科学家、发明家把后半生的才智用在当官上,你能说他“成功”吗?

  第三,吃两颗糖的孩子适应性强,但创造心理学、审美心理学却发现“真正的创造性与对社会的适应性成反比”。也就是说愈是真正的天才,愈不会“适应”这个世故世俗的、大众水准意义上的社会。创立相对论时的爱因斯坦绝对是不合群的、孤独的、冷僻的、古怪的、个人主义的、自由自在的。同样,牛顿、爱迪生之流也是些“闭门造车”式的人物,他们绝不会为了讨人缘、合众人胃口油头粉面地串门接客拉关系,将来好被人们捧上去或拉上去当个局长、经理什么的。写《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罗曼罗兰几乎从社会中消失了,一个人在他简易的屋子里写了十年;
巴尔扎克创作时更是紧闭门窗、长垂窗帘,不知黑夜白天地猛写。你说他们的“EQ”如何?比较而言他们倒有点更像只吃了一颗糖的孩子呢——不适应、孤独、冷僻、固执于自身的事业不知道人际往来的重要性、实惠性。还有那个贝多芬,要多傲慢有多傲慢,所以永远是个穷人,连老婆都讨不上。这些人算不算“成功”呢?

  第四,本例“成功”了的人只是一些高中生。高分低能、大器晚成的人很多,所以衡量一个人成功不成功应待“盖棺论定”;
现在高中时就迫不及待地下结论,就没有多少“科学性”了。何况,假如吃一颗软糖的孩子中有一名是贝多芬(这种“神童”当然不会成为米歇尔的“样品”),我们假定吃两颗糖的孩子将来全当了官,那我也认为吃一颗的孩子价值更大,对人类文明来说,一万个普通人的价值也抵不上一个贝多芬。可是如果用比官大,比钱多,来衡量谁更成功,贝多芬怕就不行,他是自了汉、穷光蛋,比不上一名小科员,甚至比不上中国穷旮旯儿里的普通农民,农民还儿孙满堂呢,贝多芬有吗?莫扎特就更穷了,去世时没有棺木,没有亲人,至今不知道他的安眠之地,你说他们“成功”吗?

  第五,老庄哲学里把天道人事之祸福看成为相依相变相随的关系,一个人当不了官发不了财有时候并不是灾难、坏事,对于人类来讲它反而是一种“福”。屈原不知官场上拍马、离间别人的重要性,所以遭他人离间与排挤,做不成官是坏事,“充军发配”是祸事,写下了九歌、离骚、九章却是因祸得福——人类文化之福。蒲松龄也是中不了举才写出《聊斋》的。中国可以少一两个县太爷,却不能少这些人。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对于这诸多关系,区区一个“软糖实验”到底有用无用?至少它对真正的“天才”来说似乎并无效用。“天才”的成才过程特别曲折复杂,作用因素很多,事后诸葛亮也许能谈几个一二出来,事前用什么IQ、EQ检测恐怕还不比西方占星术、中国神算子来得灵。

因而该实验的适用范围很小很窄,至多只说明了某个侧面、某几种人,而代表不了芸芸众生的全部与全体。心理学自身只具有“一般的”科学性,不可以太迷信。IQ、EQ不是真正的“上帝”。我决不相信吃两颗软糖的孩子一定比只吃一颗的贡献大,贡献大小只能相对于全人类和整个历史的文明或文化来讲,否则就不是公正的、“科学”的衡量尺度。即,一个人只有对人类和历史创造过价值、意义以后,他自身才可以被称为“天才”,才是成功了,否则他就成功得有限。

  

  情商:新的神话?

  

  其实人来到这个世上以后,就从价值、人格上区分出三六九等了。

  有的人只有靠别人才能生存下去,有的人知足常乐,有的人只想创造点什么发明点什么,有的人追名逐利,有的人一生平庸但实在,有的人永远不择手段。对于“成功”的理解各个人不可能相同,没必要一致。

  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尽了自己的职责和心思也就是“成功”。

  所谓“智商决定录用,情商决定提升”,那只是把“成功”理解成传统中国人认为的升官发财!不知道美国当初发明“EQ”的心理学家看过以后会不会惊讶,惊讶于它的偏窄性——什么好东西到中国来遛一趟以后无不变味。

  当官、经商的人从来都是少数,如果只把这两者标榜为“成功”的典范,人类覆亡的时辰岂不指日可待?

  一个国家的实力不仅是物质性的,有时候更是精神性的,后者包括了这个国家、社会的文化力、教育力、健康力、科技力、信仰力、道德力、理论力、舆论力、感召力、人格力等十个方面。“智商”是一个人的硬件,“情商”是一个人的软件,对于民族、国家、社会、人类来讲,它们和个人一样,也存在一个IQ、EQ问题。一个社会里的人太重视功利的、实际的一面,势必会导致另一方面的失重,即“社会情商”的失重。社会只有硬件、只重硬件是不会有前途的,目前的我们也正是这样,有IQ,没有EQ,不单单个人如此。所以不能只讲“个人EQ”,不讲“社会EQ”。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现下当官、发财已经成为多数人的美梦了,他们只认这一条“成功”之道,我们确是穷怕了、运动怕了,才抱住一个个飘洋而来的假“上帝”。她确实需要一些真正优秀的厂长、经理、市长、省长,但她更需要爱因斯坦、萨特、爱迪生、鲁迅、胡适、顾准之类的“软件”式社会人物——这些人何曾需要别人来“提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