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我们不能拿名声抵押权力、兑换利益

  

  现代市场社会的复杂性,使得人们对交流沟通的需要大大加强,但另一方面,交流沟通的对象、成本也大大增加了。人们一年里见过的人物事件可能比传统社会一生的总和还多,为了一点信息的传播,人们不得不支付时间、精神、心理以及交通、招待等物质费用方面的高昂成本。尽管有现代技术的介入,人们之间的交流沟通反而更困难了。一个人跟所谓的朋友能在很多场合遇到,他们都会称对方为朋友,但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这种点头之交,白首如新,每个人之于对方仍是孤独的个体。哲学家们因此思考交往沟通的“主体间性”。人人都是主体,但主体间性却非常可疑。

  在这些主体间性中,最可疑的不是技术平台,不是人生经验,甚至不再是单位身份,而是体制化带来的名声。它跟名誉不同,名誉带有德性意义,名声只具有市场标识。名誉需要共同体的某种“承认”,名声则只是人们的广告、人们存在的被感知、被宣示。二者虽然可以转化,但市场经济,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发展,名声本身即为目的。我们今天的交往最习惯接受的就是名声,我们把一个人的名声当作交往的前提,在介绍一个人时也不吝惜地为其名声添油加醋。“这是大记者、大作家、名律师”,“他就是网上追捧如日中天的学者”,“这是教授”,“这是官员”,“这是某某方面的权威”,“这是网络高手”,“这是影视新秀”,等等,然后,我们就可以看到被介绍者在名声的面具下朗笑着、受用着、虚荣着。一个转型社会最经常的交往就是借助于这种名声实现的。

  名声当然是当时人们交往成本较低的切入方式,它使我们很快进入了交谈、合作、做局的圈中。据说古人看人,得跟人交流三天三夜,如此沟通方能确定对方是否名实相副。现代人走马观花,只能假借名声来沟通。名声是一种方便,不幸它成为人人觊觎的“神器”。它带来的问题也是多而严重的。一句话,转型社会坑蒙拐骗、假冒伪劣现象的泛滥,就是因为人们沟通的主体间性建立在名声之上。

  转型社会的许多关键词语都跟名声相关,注意力经济、点击率、眼球吸引力、做秀、炒作、签名、声明、圈子、标签、流派、触电、混个脸熟等等。传统的名誉观念,像爱护眼球一样爱护自己的名声荣誉,已经完全颠倒了。既然眼球生病了,可以戴上眼镜,那么名声也就无所谓好坏,无所谓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也无所谓道德高标或声名狼藉。成就名声也就不是通过艰苦的努力,而是比赛着走捷径。既然人们的生活可以预支未来,可以按揭、买楼花,那么人们也可以预支自己的名声。于是,人们跟其朋友、圈子一道,互相吹捧,共同提高:这是有良知的社会企业家,这是大师,这是仁人志士,这是英雄圣贤,等等。网络时代,加剧了这种名声。人人可以是三分钟的明星名人,尽管只有三分钟,有名就可以了。

  “成名要趁早啊”。只要有名,就有一切,就可以跟权、利交换;
只要有名,名者,命也,就有无数的附加值,有无数的机会,无限的好命运。在年轻人中,比芙蓉姐姐更聪明、优秀、智慧的女孩子多得多,但芙蓉撞了好运,她自己赚到了名声,也就有了到全国各地抛头露面的机会,以至于她到市场买一猪蹄都会被人写进博客,成为新闻。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易中天、于丹上电视一周,他们的利益获取就比同行轻易得多。古代的成名不出熟人圈子、口耳相传也受道义德性的监督制约,今天的名声比脱缰野马跑得还快,一举成名天下知、横空出世者大有人在,他们在网络上、影视里以光电速度传播,没有缰绳可以制约。

  何况人活图名,所以尽管利心易去,名心却难除。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种名声给予当代人的人生或生命存在感,远远重于利,更重于道德,重于群己权界之分。重利是商人之职,是土财主的活法。重道重德是家族观念、血缘同胞感觉,是人格意识。名声完全是个人的、自己的。这就是为什么国人急于预支名声的原因。

  在这个时代,名声就像房子一样,可以一下子贷到。传统的做法,或说名誉却需要一点一滴地努力,需要持久地付出,才能获得。当代的名声却让不少人提前享用了。名利我自征享,笑骂由人笑骂,不管死后短长。这就是转型社会官腐民败的秘密之一。人心的浮躁、贪婪、无耻无以复加,官吏和国民在名声的后面无视任何现世的制约,父母妻子亲友都不足以制约他言行的张扬无道,他的处世之道是进攻的、掠夺的,家庭社区都不足以让他展现温暖的笑容,他的笑容是自恋的、得意的。这就是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惊呼转型社会“原子个人化”的秘密之一。那些成功名者,那些作威福作享用者,大多只是孤独的、不可沟通的孤家寡人。我国国民中的一些成功名者以为自己希圣成贤,是个历史中的英雄,其实多无足道于公民本份,更无足道于独立的、与众人沟通的人格。

  穆旦有诗: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做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孤家寡人,这就是当代大部分成功名者的归宿之一。因为既然预支了名声,就得为其付出代价;
如果不能付出实在的代价,那么报应迅速到来,生命被宣告破产,生命的泡沫在瞬间破灭。务虚名而处实祸。那些大红大紫的人转眼就锒铛入狱,今天还在台上做报告,明天就家破人亡。那些人五人六的人转眼就被公众吐了口水,那些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们很快被民众抛弃。其原因就是如此。转型社会的规模、进程使得这些实祸偶然性地只是以孤家寡人的形式出现,牢狱之灾、性命之失等情形像赌徒的轮盘一样,不一定必然发生,但这一孤家寡人却足以成为文明的最终判决,烙印其人生后期的身心。报人成舍我曾回忆,大军阀张宗昌作恶多端,晚年回归个人了,但他常闷坐在中山公园里,想找人谈话,搔首无聊,总是讪讪而笑,无人答理。东欧革命后,无数作威作福的社会成功人士想求做看门人而不得。是的,他们都回归“真正的个人”了,他们的人心多少有所复苏了,但他们得承受报应,承受当年张狂的代价。  

  有人会问,如果我们被人推举成名,我们被当作电影界的旗帜、思想界的光荣、企业家的领头人,我们不曾预支名声,但我们被人抵押给了名声,怎么办?这很简单,我们不能拿名声抵押权力、兑换利益。如果我们心向往之,那么我们得准备以一生的时间去还贷。如果我们德才不济,最好还是回到我们应有的位置上来,平实地生活,让自己、亲友和周围感觉到温暖,可以交流沟通,可以分享人生。否则,名声就像一首流行歌曲所说的会反噬人:吃了我的你得吐出来,拿了我的你得还回来。(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