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啦啦:雪白雪白

  

  那个漂亮的城里女人是在第三天出现的。

  打铁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底下竟然有皮肤这么白的女人,即使说像水豆腐那么白都毫不过分。而且,女人的皮肤没有一点瑕疵、雀斑或者小痣什么的。打铁看见女人的时候,正站在粉刷架上粉着天花板。三叔和发财都说打铁高大,所以要他上粉刷架。当时粉刷架正对着五楼左边住户的大门,那女人推开门,瞧了瞧外面的三个人,然后才抬脚走了出来。在她开门的瞬间,打铁看见了她家的客厅,是这栋楼里最豪华的装修,简直是金碧辉煌。但是,打铁总觉得这金碧辉煌的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缺憾,打铁后来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女人的家里缺少朝气,阴阴沉沉地透着潮湿的气息。他想起一个成语应该能很好地形容它:万籁俱寂。高中的语文课本里有这个词儿,打铁总是记得。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无袖低胸装,提一个白色的手袋,在颜色的鲜明对比中更显风情万种。女人的手纤细白皙,像红村泥塘里的藕,当然,没有那些藕那么肥满。其实,小花也很白,但是,小花的脸上有一些雀斑,虽然很小,但是打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曾经吻过她呢。

  惊愕的打铁那时候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侧着身子往外走的女人。待女人的身影转入楼梯间看不见的时候,他才醒过神来。三叔挥着大巴掌朝他的小腿肚用力扇了一回,骂他说:“你个臭小子,别走神了。人家那城里女人,是给你看的?!你莫瞎鸡巴想。”打铁脸有些红,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开始做事。发财也说:“三叔,打铁他是才来不久,城里女人看得少,也不知道人家城里女人心气有多高。你看咱啊,就不新奇了,知道呀看了白看。人家啥时能正经瞧咱一眼哪。”打铁本来想说什么,后来张张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说不了,干脆就闭了嘴,不声不响地干活。

  他们干活的这栋楼,总共有七层,其实还很新,是一家出版社的居住楼。虽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没有电梯,但是在打铁他们看来,这已经够好了。打铁曾经问三叔为什么还挺漂亮的,又要重新贴瓷砖,重新粉刷墙壁,重新装走廊栏杆,重新装走廊的窗户,还要重新装电线啊走廊灯什么的。三叔说人家单位效益好,有钱,当然想将楼弄得漂亮些。谁有钱不会享受呢。打铁想想也是,自己也曾经想过呢,要是哪天自己发了财,就建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家里每个人都占一间单独的房。三叔说得很对,谁他娘的有钱不愿意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呢。除非有毛病。

  

  晚上他们干不了活,只能窝在住的地方混时候。这里是城市的边上,还是半个农村,所以房租很便宜。很多从家乡来的人为了能省一些房租费都住在这一块。白天,大家各自干各自的活儿,晚上,回来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打铁刚来半个月,和大家都不熟,他也不喜欢喝酒打牌,就买了一些旧书倚在床上看。原先大家还在三叔的房子里打打牌,但后来他们看打铁看书看得认真,就一直在另外的房间里打了。

  有时候这当中的有些人会突然都不见了踪影,直到半夜或者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发财也这样。打铁有一天半夜的时候刚好醒来,看见发财正推门而入。

  “你干吗去了?发财哥。”打铁问。

  “没干吗。”

  “你不会去干违法的事情吧?”

  “不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干那些事情。”

  “那你已经好几次半夜三更才回来,是怎么回事?”

  “我没干什么。只是……”

  “只是干吗?”

  发财这时不说话了,蹑手蹑脚地走近,靠着打铁的耳朵说:“我去夜上海发屋了。”

  “夜上海发屋?你理发也不要这么久吧。再说了,你要一个礼拜理一次发?你的头发不是很少有理过的痕迹吗?”

  “不是,打铁,傻蛋,我……我是去和莎莎那个了。”

  “莎莎?哪个?哦,我懂了。”

  “你懂个屁!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打铁半坐起来说:“我都懂。发财哥,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啦,可要注意一些。还有啊,要记得用上保护措施,现在国家不都宣传民工也要用保护措施嘛,可以防病。”

  “知道,知道。”发财说,“人家莎莎比我们还懂。没有保护措施人家不那个。”

  发财上床的时候说:“你个坏小子咋知道那么多歪门邪道的东西。”

  打铁说:“我天天看书听广播当然就知道。”

  

  发财从那次以后就不跟打铁隐瞒什么了。他告诉打铁,在这里讨生活的男人,没几个不在外面有女人的。还说,回红村可千万别说,不然,桂花非砍了他。桂花是发财的老婆,村里有名的烈性子。发财常常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不敢作声。村里的婆娘们也没几个敢惹她的。

  打铁当然不会多舌头。这半个月,他算是明白了大家伙的不容易。干活辛苦不说,还常常遭到有些城里人的白眼与轻贱。虽然很多城里人都很有涵养,但是还是有一部分人狗眼看人低,好像民工就等同于小偷与骗子似的。打铁想,其实,你们城里人生活工作的哪一点能离得开民工呢?很多遭受了委屈的人回来总会发发牢骚,罢了就互相安慰说,管他娘的城里人怎么样呢,反正咱也从他们手里拿了不少钱。这是实在的。在城里干活,虽然不比种地轻松多少,但挣的钱可是两倍都不止。受点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奶奶的。

  打铁想去夜上海发屋看看发财所说的莎莎是个什么模样。他偷偷打听了好一阵子,才知道那个地方。其实,离他们租房的地方不到一里路。有一天晚上,发财有些感冒,躺在床上不动弹,打铁就对他们说要去书店借书出去一会儿。

  夜上海没有打铁开始想象的那么漂亮,一爿很小的店子,两面镜子,两张椅子。店里黑乎乎的,不像城里有些大型的美容中心,装修得像皇宫一般豪华气派。那些大美容中心的价格也贵得吓人,据说弄个造型要上千元,抵得上民工们一个月挣的钱。

  打铁隐隐约约看见夜上海里面有两个很年轻的女人。打铁在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才壮了胆子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客人,两个女人正盯着电视,好像在放一个韩国电视剧。打铁不喜欢看韩国电视剧。有份报纸就曾经讽刺韩国电视剧说,韩国的导演们是将电影剧本当作电视连续剧来拍,所以韩国电视剧又臭又长,动不动就好几十集甚至上百集,只有妇女们和小女孩们有那个耐心看下去。报纸还说,你隔几天继续看,情节都还在几天前差不多的样子,根本不要担心连不上。

  “小兄弟,理发吧!”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人问。

  “嗯。”打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也突突地跳着。

  女人掉头对身后年龄稍轻的女人说:“莉莉,给这位小兄弟先洗头发。”

  叫莉莉的女孩就站起来,脸上堆满了花朵一般灿烂的笑容说:“小兄弟,请往这边走。”

  打铁就老老实实跟着她往里面走。里面也是一个小房间,洗头室。顾客们可以躺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洗头。

  莉莉打开喷头,不停地试水温,直到她自己觉得可以的时候,才往打铁头上喷,还轻轻地问:“小兄弟,水温合适吧?”

  “挺好挺好,刚刚好。”这时打铁的心平静下来。莉莉开始给他洗头发,动作很柔,放了很多洗发精在他头发上,然后轻轻地揉起来。打铁第一次享受这样的洗头待遇。以前读书的时候,他总是在那些挑着担子的老理发匠那里理发,两块钱就够了。

  本来打铁是闭着眼睛的,后来不经意睁开眼睛,却看见了让他脸红的东西。那是莉莉的胸脯,随着动作的节奏,在他的头上不停地摇晃着。

  洗了好一会,莉莉才要他站起来,并且用了另外一块干毛巾将他头发擦干了。打铁这才发现莉莉穿的是低胸小吊带。半边胸脯生生地展露在他的眼皮底下。

  “莉莉,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莎莎的人?”

  “呵呵,莎莎啊,就是我们老板娘啊?外面坐着那个。”莉莉努着嘴指着外面那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老板娘的名字?”

  “别人告诉我的。说你们这里头发剪得好。”

  莉莉说:“那当然,我们是这一带剪头发剪得最好的。”她的语气有些得意。她还说:“我们老板娘的技术可是有名的。我正在学,哪天我也要剪得像她那么好。”

  到了理发厅,打铁听见老板娘说:“小兄弟,剪平头吧,你的头型适合,剪出来肯定帅气。”

  打铁就说:“好。”小花也常常说他剪平头好看。

  莎莎给他剪头发的时候,莉莉就在旁边看着,莎莎也不停地跟她说着什么。剪完了,莉莉又带着他清洗了一遍头发。莎莎给他抹了啫哩水,打铁敲了敲镜子,发现自己真帅气,很有精神。

  “谢谢你,莎莎姐。”

  莎莎愣了一下,问:“小兄弟,你怎么知道我叫莎莎?”

  “我……”打铁支吾了半天说,“莎莎姐,我跟王发财是同村的。我该叫他哥。”

  “哦。”莎莎低声说。

  后来莎莎说:“那不收你的钱了。”

  打铁不愿意。两人坚持了好一会儿,莎莎说:“那你给一半钱,五块。”

  两人这才没有推来推去。打铁走的时候,莎莎问他发财怎么没有来。打铁告诉他,发财感冒了,躺在床上动不得。

  他在路上的时候想,莎莎姐真漂亮,真他娘的漂亮。还有莉莉也是。那时候他认为莎莎和莉莉就是城里的女人,惊叹城里的女人真漂亮,可是见了“五楼”以后,他才知道人家“五楼”那才叫真正的城里女人。莎莎和莉莉怎么说也不过是半个城里女人,从乡下来到城里,学着做了个城里人。那还是不那么地道。

  

  第二天,“五楼”没有出现。这时,打铁他们在五楼的工作要接近尾声了,马上就要移到四楼去。傍晚快收工的时候,五楼仍然没有出现。走出楼梯口,打铁还在回头看。发财说:“打铁这小子,心思不正呢!三叔,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他胡思乱想。”

  三叔也说:“打铁啊,叔说句不好听的,咱是乡巴佬,你少想东想西。再说啦,人家那是成了家的女人,人家那家装扮得多好!”

  打铁不说话,闷着头往前走去,将放在树底下的单车打开锁,跨上去就走了。发财和三叔在后面边追边乐呵呵地笑话他。打铁索性将车子踩得飞快,发财和三叔的喊声就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呼呼呼。

  打铁没想到,这天晚上,半塘尾的人都知道了关于“五楼”的事情。半塘尾就是他们住的这个地方的名字,街尾确实有一口圆形的池塘,不过后来有一半被占建了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半。池塘里的水是死水,乌黑乌黑的,散发着臭味,还时常漂着死鱼。事情一定是发财说出去的,三叔不会说,打铁知道三叔是个不爱搬弄是非的人。很多人来到打铁的房里说:“听说你们现在做事的地方有个五楼美人?”或者问:“那些人是不是比许梦琳还漂亮?”还有的甚至说:“听说你收工了还依依不舍地望着五楼美人的窗户?”许梦琳是半塘尾这一片出名的美人,而且家里也是这条街最有钱的。许梦琳从这条街进进出出的时候,没出去做工的人都会从出租房里探出头来偷看。还有胆大的就将手指插进嘴巴打呼哨。许梦琳好像从来不理睬这些乡下来的民工,但是她却从来不像有些女孩那样横眉竖眼地骂,而是越发将骻部扭得像朵花。有人就感叹说,这女人啊,天生就喜欢男人看她们。骚情。

  打铁找到发财的时候,发财正和一班人在打三打哈。三打哈是这个城市最流行的扑克打法。说简单点就是三个人打一个人。发财这时好像正坐着庄,看那模样,手里的牌一定好得很。

  打铁等发财将这手牌出完。发财这次坐庄将闲家们打了个光头,乐呵呵地收着钱。打光头可得翻三番。发财手中拿了大把零票子,脸上挂满了大胜的表情。

  打铁说:“王发财,你嘴巴长痔疮了吗?”他的声音很大,打牌的一伙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也许他们奇怪,平常打铁不是发财哥发财哥地叫得亲昵得很吗?今天是怎么了?

  发财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让打铁生气了。

  他马上走到打铁跟前说:“打铁打铁,你别生气,都怪我这乌鸦嘴乱鸡巴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就倒在地上了。当场的人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打铁就往回走了。人们看见他的背影从容镇定。

  发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大家伙,说:“这狗日的打铁,脾气还够暴躁的啊。老子都没反应过来。”

  大家也说,打铁这孩子平时看起来像个老师似的斯文礼貌,没想到发起脾气还真吓人的。

  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大家都摇头说。

  发财揩干净了嘴角的血迹,对着大家伙说:“继续!继续!老子今天见红了,财运旺,一定将你们荷包里的钱都掏过来!”

  

  最后一天了,打铁心里有些惊惶。开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后来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五楼”。这么多天,五楼一直没有出现过。打铁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多天都不归家。那么好的家,多舒坦的家,就算不太有人气,可终归是个好家,她怎么就不回呢。打铁想,要是那是自己的家,自己愿意每天一下班就赖在家里看电视或者睡觉,哪儿都不愿意去。是的,哪儿都不去。

  中午,他们躺在大楼前的树阴下午睡。打铁怎么也睡不沉实,“五楼”在她梦中出现过好多次,每次都是她从门里探出头,瞧瞧他们,然后才抬脚出来的情景。(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五楼”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叫他,挣开眼就看见三叔正在用力摇晃他。

  “打铁,打铁,你小子做啥坏梦呢!瞧你笑得那贼样。”三叔敲着打铁的脑袋说。

  打铁不好意思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梦见我妈妈给我弄我最喜欢吃的银丝鲫鱼汤。”

  “瞎说吧,我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个小牛犊子似的后生仔会做什么坏梦?我也是从十七八岁走过来的。”三叔哈哈笑着,往前边走了。发财抿着嘴笑,打铁狠狠地瞥了他一眼,他就不笑了,马上转身跟到三叔的屁股后面去了。

  这两天发财都想跟打铁搭话,但是打铁不理他。其实打铁心里已经原谅他了,那时自己太冲动,将他打得出了血,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后来,他托三叔买了几包好烟和槟榔给发财,发财就喜欢这两样东西。

   后来天色晚下来了。他们的工作也接近尾声,只要将这栋楼的大门用油漆刷一遍就完事。打铁突然对三叔说:“三叔,我们,我们明天就不来了吗?”

  “事情弄完了,当然就不再来了。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三叔卷上一支喇叭筒旱烟,吧唧吧唧地大口抽着。三叔在哪都抽喇叭筒,也不觉得丢人。他说,咱们本来就是乡巴佬,抽喇叭筒的乡巴佬,何苦要耍什么派头呢。

  打铁以前没抽过烟。他曾经跟三叔弄了喇叭筒抽过几次,但是被呛得咳嗽了老半天。三叔笑他,他就争辩说:“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对身体不好,有什么好笑的。不会抽烟又不丢丑。” 三叔说:“你个毛孩子懂个屁!你三叔从十五岁开始抽,抽了四十年,屁事都没有!你看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得过感冒还是啥的。那些城里人啊,越是这也对身体不好那也对身体不好,什么都不敢吃,结果呢,天天泡在药水里,像霜打的茄子。”

  打铁看见三叔抽喇叭筒,心想着要一根,可是自己不会卷,就对三叔说:“您给我卷一根吧。”三叔就掏出印有“雪天加碘营养盐”的旱烟丝袋子,挑了一些看起来最漂亮的烟丝,给他卷了起来。

  三叔说:“你自己用唾沫将喇叭筒粘好就可以了。”

  打铁用舌头舔了喇叭筒,然后将它封合好,点上,猛地吸了一口,却并未咳嗽。三叔爽朗地拍着他的头说:“坏小子,以后抽烟就不会咳嗽了。咱们做苦力活儿的,没有烟提神儿,那就四肢无力。以后,你还要学着喝酒。喝酒也解乏壮劲儿。”

  打铁就傻乎乎地对三叔笑,一口接一口地吸起烟来。

  

  谁能想到,那个雪白的城里女人在他们准备收拾东西回出租房的时候回来了呢。

  打铁怔怔地看着女人从那边行色匆匆地走过来,没了上次他看见她时的优雅惬意,脸上带着慌乱的神色,甚至,那脸上还呈现着一些愤怒。女人上了楼,没见了身影,后来只听见橐橐橐橐的高跟鞋的声音。打铁微抬着头,侧着耳朵听着那声响。三叔揪住打铁的耳朵,说:“你个臭小子,终于见着了?!”

  打铁红红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颜色,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是啊,三叔,不过,她今天看起来可不怎么高兴。”

  打铁他们正小声说着呢,一个三十多岁,五官端正穿着西装的男人进了楼道,他皱着眉头看看他们三个,然后捂着鼻子上去了。发财说:“三叔,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三叔说:“没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家城里人一出差就十天半个月,正常。”东西都快收拾好了,楼上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打铁将工具箱往地上一丢,就往楼上跑去。

  那个男人站在门外,屋内的五楼不停地向男人扔着一些东西,报纸啊,杂志啊,枕头啊什么的。她还在哭。男人面无表情地躲着那些东西。他们都不会发现打铁,因为他藏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里。争吵似乎没有引起楼道里的人的关心,没有一个人出来劝架,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打铁想,城里人就是跟红村的人不一样。红村只要出现吵架的状况,几乎会引起全村人的观战。真正劝架拉架的只有几个老人。其他人都心怀叵测,希望双方打起来就好。最好是打得头破血流。

  男人后来好像进去了。再后来,争吵声再次激烈起来。打铁没能听明白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因为他们吵架的时候用的是橘城的方言,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

  后来打铁听见里面打起来了。打铁拼足劲儿,看见那个男人正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不停地打着男人的头,男人也毫不示弱地回击着。女人的长发被弄乱了,打铁看见女人的脸上有许多血痕。打铁用力喊道:“别打啦!你他娘还是个男人吗?哪有那么打女人的?”男人停下来,转过身说:“你个臭民工,老子教训自己的女人,关你屁事!”男人揩了揩鼻孔里流出的血,指着女人说:“你个贱货,老子不会放过你!”

  男人出门的时候,将站在门口的打铁撞了一个趔趄。

  男人快速地下楼了,打铁看见女人瘫倒在地板上,鼻孔里流出的血将雪白的脖颈都染红了。打铁进了屋,扶起女人,女人却只是哭。

  打铁回转身下了楼。那男人刚刚出了楼道,打铁冲上去对准他的脸重重一拳,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倒了下去,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又被打铁一拳打下去。三叔和发财紧紧拉住他说:“臭小子,再打会出人命。你怎么爱管人家闲事。”打铁红着眼睛说:“这个人算什么男子汉,那么好的女人他根本不懂得怜惜。”

  倒下的男人鼻血流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人打了120急救电话。女人也下来了,来不及将被撕扯得很多地方都脱线的衣服整理一下,背部和肚子的皮肤都看得见。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将打铁叫到一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打铁过来后,笑着对三叔和发财说:“我们回家吧。今天得好好喝几杯,老子想喝酒都想疯了。”

  发财说:“打铁,你终于像个红村的爷们了,会说要喝酒,会说老子啦!”

  打铁说:“发财哥,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那个书呆子了。”

  他们回到出租房,喝了很多酒。打铁后来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到了夜上海发屋,他对莉莉说:“莉莉,今天老子包你的夜了。”

  莉莉脸上诧异地说:“打铁,你这是咋的了?你个小秀才今天怎么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我可不是那种人。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打铁想,我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回家的路上,三叔一路上不停地问他,那女人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高兴。打铁一直不肯说。打铁想他对谁都不会说的,那是他的秘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个秘密。

  他当然也不会告诉莉莉。

  他伸出手臂抱住莉莉。穿了小吊带的莉莉推搡不开就只有任他抱着。

  醉眼蒙目龙的打铁发现莉莉的脖颈也是雪白雪白的,像那个五楼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是他还是不会告诉她,那个五楼的女人将他拉到一边时对他说:“你这个臭民工,我和男人的事情,关你屁事!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打铁想自己其实没有生五楼的气。他只觉得那个女人美丽的眼睛故作愤怒的样子在他眼里却是那么的风情万种,美丽动人。他想,这个世界没有比五楼这样的女人更让人怜爱的了。不知道莉莉是不是。他不知道。

  他在心里骂道:“不仅老子不知道,谁他妈的知道呢?”这时他完全倒在莉莉的怀里了。他闻见了一种香味。跟小花的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他想不明白。

  他回想起来,自己一岁时曾经闻见过这种香味,从妈妈的怀里散发出来。十几年了,他终于又闻到了。“真他娘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