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代,“性学博士”张竞生在北京大学讲授《美的人生观》课程,并印行其讲义,发动“爱情定则”大讨论,又征集和编印《性史》(第一集);
南下上海后,进而开设“美的书店”,译述和销售有关性的书籍。这些举动,在文化界及社会上持续引发轩然大波,痛责之声自不必说,然而亦不乏见仁见智的观点。其时,已经或正在文坛上脱颖而出的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对于张竞生始而关注,继而评论,甚而与之公开论辩,大打笔墨官司,几乎构成民国文坛“三英战吕布”的奇观。
鲁迅最初对张竞生挑战传统社会的大胆之举,颇为赞赏,对其提倡“美的生活”的若干“高论”也能够理解乃至认同。1923年春,张竞生就北大同事谭熙鸿与陈淑君联姻一事在《晨报副刊》撰文,提出惊世骇俗的“爱情定则”:爱情是有条件的,可以互相比较,亦可以变迁,夫妻乃是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此论一出,引起强烈反应,随即展开了一场持续数月之久的大讨论。鲁迅始终关注这次讨论,称“非常有趣”,当有人提议中止这场无谓的讨论时,他立即致函《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表示反对:“先前登过二十来篇文章,诚然是古怪的居多,和爱情定则的讨论无甚关系,但在另一方面可作参考,也有意外的价值”。在鲁迅看来,张竞生的“开放”反衬出国人深层观念的落后,可以略为惊醒那些自以为大功告成的改革家们“金黄色的好梦”,从而悟知启蒙革新之路正长。
当年还是学生的许广平也以“维心”笔名撰文,参加了张竞生发起的这场大讨论。显然,她对张氏“理论”颇感兴趣,三年以后,在与鲁迅的“两地书”中,便旧话重提,以略带调侃的口吻写道:张竞生曾经“发过一套伟论,说是人都提高程度,则对于一切,皆如鲜花美画一般,欣赏之,愿显示于众,而自然私有之念消,你何妨体验一下”?鲁迅的复函倒颇为庄重,内云:“张先生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私有之念之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这似乎是说张竞生的想法并不错,但过于超前了。可是此后随着《性史》的编印,张竞生的声誉大受污损,特别是其经营“美的书店”之举,鲁迅颇不以为然,在致翟永坤的信函和发表于《萌发月刊》的《书籍和财色》一文中,屡屡予以批评和嘲讽,认为那已沦为一种有害的商业行为。鲁迅对张竞生评价的变化,除自身认识因素外,恐怕也与他的两位胞弟已先后与张氏公开“交恶”相关。
周建人自任职上海商务印书馆以后,潜心研究和翻译生物学,也不时向国人系统介绍一些有关性的科学知识。对于张竞生编著的出版物及其“新奇”论点,他从某种专业角度作了直言无讳的评论。1926年,周建人发表《关于〈性史〉的几句话》等文,就张氏缉印个人性经历书籍的必要性以及所谓“第三种水”、“丹田呼吸法”等说法提出若干质疑和批评。显然,周建人对张竞生的“创意”持保留或否定态度。面对来自学界同行的严重“误会”,张竞生自然不能缄默,随即写了答辩文章发表于《一般》杂志上。张对自己的行为和观点极力辩护,声称:“我的主张常有超过一班普通自命性学家的思想范围之外,
这是我的抱歉处,也是我值得骄人处”。周建人迅即撰文反驳,斥责张氏所言为“伪科学”,“伪科学能使科学混乱,它不能增进科学,反而要阻滞科学”。张竞生也毫不示弱,在其自编的《新文化》月刊创刊号上继而发表《新淫义与真科学》一文,称自己只是一个“常识家”,而讥讽周乃是“中国式的科学家”,死板而不灵动,难免流于“呆蠢歪缠”。双方你来我往,笔战正酣。其间,学术文化界人士夏丐尊、潘光旦等亦参与了对张竞生的“笔伐”,高长虹则在《狂飙周刊》上接连撰文,为周建人助阵:“我更希望周建人先生更勇敢地为科学作战!”周建人与张竞生的论辩,言词虽渐趋激烈,然而大体未出学术争鸣界限,比之稍后周作人与张氏的“恶仗”,似乎尚有分别。
张竞生和周作人是20年代北京大学的同事,当时他们在思想及学问方面具有一些共同点,例如都十分推崇英国学者蔼理斯有关性心理学的著作,并关注此类社会人生问题。不过,张竞生与周作人关系的演变颇具戏剧性,周差不多是学界第一个赏识张的人,而后来二人却反目成仇,大打笔墨官司,构怨甚深。
1921年,张竞生留法归来受聘于北大,担任哲学系教授。周作人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声誉鹊起,俨然学界名流。两年之后,张竞生因留法同学和哲学系同事谭熙鸿与陈淑君联姻一事发表“爱情定则”,提出:爱情是有条件的,可以比较、变迁,夫妻乃是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此论一出,立即引发一场大讨论,赞同者少而反对者众。张竞生后来在《浮生漫谈》中忆述此事说:“那时,有几百封信向我进攻,在报上闹了个把月,我在后头作了一个总答复。有识人士尚算对我表同情,其中最重要的,为当时的周作人,他介绍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痴人爱上了一个女吊颈鬼,因为这个女鬼是美丽而且具有女性的条件,所以能被他所爱。假使全无条件,就不能发生痴人的爱慕了。”可知,周作人曾经有意为陷于苦境的张竞生解围。
其后,周作人在一个朋友处见到张竞生《美的人生观》的课程讲义,阅罢“觉得很有趣味”。他于1924年8月在《晨报副刊》发表评论说:“张先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胆,在中国这病理的道学社会里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娱乐的旗帜,大声叱咤,这是何等痛快的事。”虽然其中有些论述“未免太玄”,尚可以研讨,然而“这部书很值得一读,里边含有不少很好的意思,文章上又时时看出著者的诗人的天分”。张竞生对能得到周作人的赏识显然十分重视和欣幸,他后来回忆说,这些赞誉“出自那时全国所推崇为大批评家之口,使我真是受宠若惊,又使我抱负不凡了。”当《美的人生观》正式出版之际,他在序言中大段引述周的原文,称“本书仅印成为北京大学讲义时,已承受了许多的批评与赞同。其中有批评与赞同并行者,应推周作人先生为代表。……我极感谢周先生公正的批评,希望他人也如周先生的公平态度来批评,以便此书再版时的讨论和订正。”此书两年间再版七次,周作人诚可谓张竞生早期的知音。
1926年4月,张竞生推出《性史》后,引起轩然大波,招致恶评如潮,声誉大跌,有人甚至断言“张氏命运此时已绝”。但是周作人并未视该书为“淫书”,在其所撰《关于南开中学的性教育》、《违碍字样》等文章中还对那种一味禁毁的做法表示了不同意见。周作人对张竞生的看法发生根本性转变,是在1927年初。这时,张竞生已南下上海,开办了“美的书店”,还编印《新文化》杂志,推销他所谓的“性知识”。周作人就此在《语丝》“闲话”一栏中写道:“张竞生于《新文化》出版时就已脱皮换骨,已不是先前的张竞生了”。稍后他又进一步解释说:“今年张竞生在《新文化》上所讲的什么丹田之类的妖妄话,我实在不禁失望”。显然,周作人对张竞生比附中国道家旧说的“倒退”做法很不以为然。不过,周的“失望”尚不止于此,其后发生的事情犹有更甚者。
不久,张竞生与妻子褚松雪发生婚变,张愤然在《新文化》上刊出题为《恨》的启事,尽情发泄怨愤。一位同情褚的“知情者”投书周作人编辑的《语丝》,要求发表该信,披露内情。周相信此举“一定有她的根据,可以稍供参考,所以就照办了”。来信详述张氏种种横暴行为,指其为“伪善男子”,甚至说,《美的人生观》“未必是他自己的思想,恐怕是东凑西合的法国舶来货!”仅此一信,已令张竞生大为难堪,而周作人还为此写了按语,要“批评他几句”。周写道:“只看张先生自己的辩解,也就足够引起恶感,证明他是一个思想错乱,行为横暴,信奉旧礼教的男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正是旧日男子的常态。我们只见其中满是旧礼教,不见一丝儿的‘新文化’”。看来,周作人对张竞生已完全“失望”。
张竞生的回应颇为激烈、犀利,在所撰“评论”中,他甚至连对周作人的“先生”称谓也舍弃了:“周君终是抱守中庸之道的,说好点是稳健,说坏些是不彻底,不新不旧,非东非西,骑墙派的雄将,滑头家的代表。”这一性情,使他看重一班平庸之辈,而难容超群拔萃的举动,因为“根本上他就不知彻底的感情为何事”。张进而攻击周“为人甚阴险”,列举了其家门前悬挂日本旗、对“倒运”的章太炎写出《谢本师》一文乃是“落井下石”诸项事例,并说,表面上“周君似看得起女子的,但前因某教授写一书给某女士而被女士闹翻时,周君就大骂‘女子的可畏’起来,这样的尊重女性实在不敢领教!”张竞生在文末余恨未消地写道:“周君那种师爷的态度,阴险狡猾,毫无特立独行的气概。…至于他的文章,其油滑无骨气一如其人。”张氏这篇妙文,倘写于周“失节”之后,可能不足为奇,而写在周如日中天之时,就较为鲜见。多年以后,张忆述此事称:“那时真是情感焚烧了我的全部理性了”,似乎是说,此文只为逞一时之快而已。周作人对此番“恶骂”气恼之极,他早先称赞张竞生的那篇文章本已收入其文集中,然而再版时便将之抽掉了。
张竞生于50年代中期在海外出版的《自传》(又名《十年情场》)中称:既已得罪了周氏兄弟,“我知他们在浙江派中占有极大势力的。……周作人的徒弟们,对我常想一种报复的手段。”并且将此节与他1929年因浙江省教育厅长蒋梦麟的动议而在杭州遭拘禁一事相联系,暗示这是有着某种背景的“报复”。可是,他未能出示任何依据。蒋梦麟自然属于“浙江派”,但无论如何也难以归入“周作人的徒弟”之列。张氏又称:“或者蒋梦麟不是完全立于傀儡地位的”,又明显自相矛盾。看来,张竞生此说,不过是凭想当然的“推测”罢了。实际上,张后来在家乡广东也曾有险遭拘捕的经历,反映了这位先知者“既不谅于社会,又不容于乡党”的处境。
后人评说张竞生乃“中国现代文坛上的一颗流星”。那么,他与周氏兄弟的瓜葛,适足映现了他由光耀到陨落的若干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