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招:西方哲学中的“以人为本”之我见

  

  要谈西方哲学中的“以人为本”,不能不谈西方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因为以人为本是人本主义哲学所固有的理念。西方哲学有着深厚的人本主义传统,因此,以人为本也很自然地构成西方哲学中一个影响深远的核心理念之一。从古希腊智者学派代表普罗泰哥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一直到西方近代的人本主义思潮,最后到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人本主义思潮,人本理念始终在起着支配作用。

  可以从人、神、自然三者相互关系的角度来考察以人为本这一理念。以人为本,在西方哲学中主要是与以神为本和以自然为本相对立的。人、神、自然,在西方哲学中始终三足鼎立,于是人本主义始终与宗教神学中的神本主义和自然主义相抗衡、相对立。具体来说,古希腊以普罗泰哥拉等智者和苏格拉底为代表的人本主义哲学家,首先是在反叛早期自然哲学或各种自然本体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人本思想的。对他们来说,不论是把水(泰勒斯)、气(阿那克西米尼)、火(赫拉克利特)、土(恩培多克勒同时把水气火土作为构成万物的四重“根”)、种子(阿那克萨哥拉)、原子(德谟克利特)等物质性的东西作为万物的本原,还是把数(毕达哥拉斯)、心智(阿那克萨哥拉)、爱与恨(恩培多克勒)等作为本原,也不论是断定事物的流变即断言“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赫拉克利特),还是宣扬存在是唯一的、不动的(巴门尼德),早期自然哲学都是从人之外的自然出发去考察本原,因而实际上都遵循自然主义的思路。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来说,他们的区别主要在于:有的哲学家侧重于探究自然事物的质料,有些哲学家则侧重于把握自然事物的形式;
与此相应,有些哲学家更多地在追究事物生成的动力因,而另外一些哲学家则试图揭示自然事物的目的因。因此,自然哲学家内部虽然有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初步分化和对立,但他们的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思路是一致的。他们尽管意识到个体事物与事物的一般本质(形式)需要人的感觉或思维去把握,但没有明确地把人置于本体地位。因此,普罗泰哥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在西方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苏格拉底对早期自然哲学的批判,他对人的德性本质的高度关注,同样具有人本主义的意义。当然,值得指出的是,不论是普罗泰哥拉还是苏格拉底,他们在反对自然本体论的同时也反对了古希腊当时的神话和宗教观念,即反对了当时原始的神本主义。关于神,普罗泰哥拉说过“我既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之类的话。苏格拉底则信奉自己的新神,它作为内心的“灵异”存在,因而完全区别于传统宗教神话中外在的神的观念。苏格拉底本人也因此被人指责“不敬神”。西方近代以降的人本主义更是明确地以反对宗教神学和宗教神学中的神本主义观念。以至于西方近代哲学中的以人为本观念,甚至在很多人看来仅仅是与以神为本的观念相对立的。事实上,近代的以人为本思想虽然主要是与以神为本相对立的,但也时常与自然本体论即以自然为本的思想发生对立。近代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在反对神本主义的时候是一致的,但它们相互之间确实也存在分化和对立。例如,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和自然主义是与宗教神学对立的,人本主义与自然主义、人和自然在费尔巴哈看来归根到底是统一的,但这两者究竟谁是真正的本体,费尔巴哈的回答仍是二重的:在物理的或时间的意义上,自然第一性,是本体,在伦理或价值的意义上,人第一性,是本体。在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哲学思潮中,以人为本仍然主要是与神为本和以自然为本相对立的。也就是说,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人本思想一方面与现代西方仍旧流行的宗教神学中的神本主义观念相对立,另一方面在现代生态问题凸现的背景下受着自然本体论思想的强有力的冲击。

  近代以来,尤其是在现代西方哲学中,以人为本的思想除了与以神和自然为本的观念相对立以外,还常常与以物(不是自然物,而是社会意义上的物如商品乃至货币)为本、以社会整体或制度为本等等观念相对立。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商品或货币拜物教流行,于是,以人为本的思想自然就会与以商品或货币为本的思想发生对立。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马克思、卢卡奇等人对商品或货币拜物教的批判,是具有人本理念的,尽管马克思肯定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人被物化的现实。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对近代人本主义思想进行批判反省的过程中,包括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在内的许多哲学流派发现:人是一种关系的存在物,个体的人因此受制于同他人的各种经济和政治关系,同时受社会经济、制度制度和各种意识形态的制约,因此人根本不是社会历史的主体,而仅仅是社会历史整体的一个构成因素。于是,人本的理念便很自然地与以关系为本、制度为本、整体为本等等思想构成了对立。例如,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便声称人不是社会历史的主体,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不是任何意义上的人本主义。

  西方哲学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哲学流派的哲学家在宣扬以人为本思想的时候,他们心目中的人实际上是有区别的。由于他们各自对人的本质或本性有不同的理解,因此,他们的以人为本命题的实际含义,也存在重大的区别。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前,西方哲学家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是把感性(感觉、感性直观、肉体性等等)理解为人的本质,二是把理性(思想、理智等等)理解为人的本质,于是有了感性人本主义和理性人本主义的区别。如在古希腊时期,普罗泰哥拉就把人从本质上理解为感觉,他的以人为本,实际上是把人的感觉放在本体地位了。而苏格拉底则把理性作为人的本质,他提出“认识你自己”,就是要认识人的理性本质,他并且把人的理性本质与他的道德哲学所要追寻的人的德性相等同,提出“美德即知识”这样的命题。普罗泰哥拉和苏格拉底对人的本质的不同理解,在后来的西方哲学中一直延续下来。例如,在近代哲学家当中,我们既可以找到像费尔巴哈这样特别强调感性、直观、肉体性的人本主义哲学家,也可以发现像康德这种典型的注重理性的人本主义哲学家。一般来说,近代大陆的唯理论哲学家大多强调以人的理性为本,而英国经验论和法国唯物主义经验论哲学家(包括费尔巴哈)则往往强调以人的感觉为本。一般来说,强调以人的感性为本的哲学家往往同时是自然主义或自然本体论者,因为他们意识到人的感性依赖于人的肉体或身体,而人的肉体或身体归根到底依赖于自然。相反,强调以人的理性为本的哲学家则往往很容易通向宗教神学,通向神本主义。在这方面黑格尔是一个代表,当他把人的理性本质加以神化,进行形而上学改装的时候,他的理性主义哲学便与神学“合流”了,成为费尔巴哈所批判的“理性化的神学”。当然,在西方近代哲学中,强调人的理性本质的哲学家可能占有更大的势力。而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情况有了重大的转变: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哲学家大多用非理性的人来取代近代哲学所讲的理性的人!于是出现了人本主义向非理性主义的转向。在这方面,存在主义是一个范例。不论是克尔凯郭尔,还是海德格尔、萨特,他们所理解的人都是非理性的人,这个“人”往往被各种非理性的情绪体验所支配。

  把握西方哲学中的以人为本理念,还需要我们特别地考察西方哲学人本理念中的“本”的含义。在一般的意义上,以人为本的本意味着根本、本体。但在西方哲学中,根本或本体实际上可以做两种不同的理解:一是动力论或因果论的理解,二是目的论或价值论的理解。前者指人是整个世界最根本的动力因或作用因,后者指人是整个世界的最高价值目的,因而不能仅仅把人作为手段来运用。这两种含义当然在许多哲学家那里是重叠的或交叉的。但在某些哲学家那里确实也存在着重点上的区别。费尔巴哈的“上帝是人的精神的异化”,康德的“上帝是人的纯粹理性所趋向的一种理想”等等思想,都指出了人的思想对于上帝的构造作用,因此他们在反对神本思想时倡导人本思想首先可以从动力论或因果论意义上来理解。但是不论是康德还是费尔巴哈,他们确实都强调了人的价值和尊严,他们提出的人是目的的思想又可以从价值论或目的论意义上理解。把人本思想作为一种目的论或价值来理解往往更容易被人们接受。因为若从动力论或因果论的角度来理解以人为本,我们尽管可以说是人创造了上帝,人是因上帝是果,但却很难说人创造了自然,因为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来自大自然,这是一个更容易被人们接受的“科学”识见。于是,我们确实看到,在西方人本主义哲学中,几乎决大多数哲学家在强调人的创造性和伟大作用的时候,都没有忘记人来自于大自然这一事实,他们至多只是肯定了人对于大自然的能动的改造作用或重新塑造作用。当然,从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的命题中我们确实看到康德把人放在能动的主体地位上。而从费希特的知识学中,我们更清楚地看出他把本质上是自我意识的人看成了整个世界的能动的创造主体。这表明,即使相对于自然界,康德、费希特等人的人本思想也可以从动力论或因果论的意义上来理解。当然,他们对人的相对于自然界的能动性和主体性的肯定,是抽象的和唯心的,完全不同于马克思立足于现实的生产劳动活动来理解人对于自然界的能动的改造作用。

  马克思的哲学当中有无以人为本的思想,是一个特别值得讨论的问题。诚然,马克思的哲学不同于西方近代的人本主义尤其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他的实践的、历史的唯物主义的提出是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超越。他反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人本主义的过程中,马克思强调要把人作为从事生产劳动和实践的人来理解,从而把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来理解,他强调了人的物质生产的重要性,强调人的“物”的方面,强调社会存在决定意识,强调个体的人总是受各种社会关系制约,所有这些,都是马克思哲学中客观存在着的“唯物”的方面,但是,如果我们以为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过程完全抛弃了人本思想,显然是错误的。因为马克思不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批判了丧失了精神性和自由自觉本质的异化劳动,而且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等一系列著作中不断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和物化现象。马克思对人的考察始终有两个维度:现实的维度和理想的维度。前者着重于人的物质性、社会关系、社会制度等客观方面,后者着重于人的精神性、自由本质和主体能动性。事实上,马克思确实是把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作为未来社会的理想目标提出来的。今天,我们提出的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应该说是符合马克思的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本的哲学理念的。

  

  (载《学习与探索》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