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一个青春烂漫
  一个久经历练
  我是在1984年进译制厂的。那时候,桐先生已经小有名气了。我不能说是听着桐先生的声音长大的,但绝对是因为听了桐先生配的电影,才选择了配音这条路。
  上班的第一天,领导问我:“你为什么学配音啊?”
  我说:“因为喜欢桐老师。”
  办公室里发出一阵笑。这阵笑声里,充满了各种熟悉的嗓音,有来自《基督山伯爵》的,有来自《尼罗河惨案》的,还有《水晶鞋与玫瑰花》的……
  桐先生也在办公室里,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像他配音的王子。他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为我的少不更事。
  那一年,我22岁,桐先生35岁。一个青春烂漫,满腔热血;一个久经历练,深谙世事。
  同样是刚才的那一阵笑声,桐先生听到的,却是另一番味道。有一番是轻蔑的辛味,有一番是嘲讽的辣味,还有一番是嫉妒的醋味。
  后来,桐先生和我说:“你知道你那句话,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你未娶,我未嫁,吃顿饭有什么好注意的”
  桐先生毕业于上戏,演过一段话剧,后来被老厂长拉进配音圈。老厂长是个懂戏的人,他喜欢有表演经历的人来配音。他觉得一个会表演的人,才能用心去演绎声音。后来,桐先生也这样教我。
  那是我进厂配的第一部片子。桐先生是游手好闲、为非作歹的贵族,我是被欺侮的卖花姑娘。
  进棚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救命”这两个字我怎么卖力都喊不出导演要的味道。桐先生说:“小洛,你要知道,你不是在给别人配声音,是你在演这个卖花姑娘。你不要通过别人的表演来配合情绪,你要从自己的内心寻找依据。”我被催眠似的点了点头,喊出来那声“救命”就顺耳多了。
  那天工作结束之后,我说:“桐老师,今天谢谢你教我,我请你吃饭吧。”桐先生推着他的永久自行车,往前走。他说:“两句话算不上教,请饭也不必了,得注意影响。”
  “你怎么这么封建啊。你未娶,我未嫁,吃顿饭有什么好注意的?”
  桐先生笑了笑,说:“谢谢你,我心领了。”
  然后一只脚踩上车蹬,另一只一蹬、一蹬、滑行、跨腿——传统而经典的上车方式,一丝不苟。
  他慢慢地吃着,全身冻结的毛孔都仿佛透过气来
  我进厂一年之后,才多少明白了一点人事,名气在有编制的队伍里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前辈们还在,风头不好太盛。
  那时候,“名”还不能直接转化为“利”,但可以很方便地转化为“小鞋”。比如,尽管桐先生有把华丽的声音,且有点小名气,可是就不分给你主角能怎样?让你配大反派、小流氓、工头甲、路人乙……我不打你,不骂你,只孤立你,恶心你。于是,我开始慢慢懂得了桐先生在厂里的沉默与小心翼翼。
  我很替桐先生报不平。我说:“他们整你,你倒是向上级领导反映啊,要不然我帮你写匿名信。”
  桐先生說:“我不是争一部片子,我是要能安安心心的工作,名气这种事,早晚会过去的,他们也就安心了。”
  那是1985年的冬天,清晨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火味儿。桐先生病了,请了假。我原本想下了班就来看他的,可是想起“影响不好”,还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过来。
  桐先生住在淮海中路一幢老洋房的二楼。房子是父亲留下来的,现在他一个人住。30个平方,与邻居合用一个厨房。
  我给桐先生煮了面端上去,冰冷的屋子里就有了暖融融地气息。桐先生端着碗,慢慢地吃着,全身冻结的毛孔,都仿佛透过气来。
  我说:“要是老厂长回来就好了。”
  老厂长和桐先生是师徒,也是朋友。 他在厂里的时候,对桐先生多有照顾。但这几年身体不好,等于是半养半退了。
  桐先生眼睛一瞪,说:“你可别去找他!”可忽然又觉得,吃着人家的面还这么凶有点不大好。他说:“对不起啊,我……”
  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掩着嘴,咯咯地笑了。
  两个男人的眼里
  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泪光
  第二年,我经领导介绍,交了一个男朋友,叫黄怀琛。家里干部出身,复旦读的大学,毕业直接进了区委。我家里都比较认可,于是我们就正经八百地谈起来。
  每个周日,黄怀琛都会约我出去,去复兴公园逛逛,或是音乐茶座坐一坐。看电影这种事就免了,因为他能想到的,我都看过。
  后来,我还把黄怀琛带给桐先生看了看。她说:“你是我老师,得帮我把把关。”
  桐先生同意了,请我们去家里吃了顿饭。
  饭桌上,桐先生和黄怀琛谈人生,谈理想,谈品德,谈血性,于是在推杯换盏间,便成了朋友。桐先生还送给黄怀琛一本心爱的书做见面礼。那是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定价1块3。
  黄怀琛请桐先生朗诵一段,桐先生也不推辞,站起身,聊带醉意,朗朗咏诵。“他赋予世界以审美的意义,可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诗人的譬喻,因而所赋予的意义时时有失落的危险。他做梦、沉醉,可他心灵的至深处却醒着,并且冷眼审视这梦着醉着的自己,生出了一种悲哀和厌倦。”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的眼里,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泪光。我看着,心里便生出星星点点的醋劲和恼意。
  我不想承认,我带黄怀琛来见桐先生是有私心的。我期望能在桐先生的脸上,看到一丝嫉妒,或是落寞。
  可是没有,一丝都没有。桐先生还语重心常地说:“小洛,怀琛不错,你要好好珍惜。”
  不过,他的坦荡,倒是帮我下了决心。不久,我就答应了黄怀琛的求婚。
  他的一丝不苟从未改变
  1987年,我嫁给了黄怀琛。1989年,我离开了译制厂。那一年,译制片的热潮随着充满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轰然而去。
  有时候想想,也真是有趣。曾经为个主角争个你死我活,可现在厂里只剩十几个人,10块钱的加班费都开不出来,谁还愿意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