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叫春明


  我大哥不是亲哥,是曾一块儿下窑的工友。大哥姓张,叫春明。人老实,话不多。你说十句,他说不了一句。找他商量事,要他拿主意。他吭哧半天,说不出青红皂白,反问你咋办。结果没从他嘴里讨出主见,反要他一句你说呢,陷入了另一团纠结。
  但大哥五大三粗,身強力壮,干工作一个顶俩。下井抬轨道,别人两个抬一根,他自个儿扛一根。扛截齿,别人最多扛四个,他能扛八个。背塑网,别人背三捆,他非要背六捆。多抬不多挣钱,多扛不多挣钱,多背也不多挣钱。但他就是这性格,好显摆自己。不这样,好像找不到存在感似的。
  我认识他,纯属偶然。那次,我上班忘带钱包。没带钱包,在班中餐吃不了饭。吃不了饭,就下不了井。我正龇牙咧嘴地急着。张春明见了,说:没事,碰着我,不缺你吃的饭。那天,我吃了一份菜,三个馒头。张春明吃了两份菜,六个馒头。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憨笑着说:不吃饱,咋能有力气干活。张春明全家六口人,爹娘在矿赡养,爱人没有工作,两个孩子都在上学,生活异常困难。事后,我还他饭钱。他却拒绝了。他说:你看不起我。我虽然人穷,却不差一顿饭钱。
  张春明对朋友够意思,这种够意思体现在多方面。在工作上,有啥苦活、累活、危险活,他都把别人挡在身后,自己站在前边。站在前边,有时候会吃亏。他的脸上、手上、甚至腰上,都有碰着伤着的疤痕。在生活上,谁家婚丧嫁娶,他都冲在前边,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我老娘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做手术急需用钱。张春明知道了,立即拿出了一千。我说:张哥,张哥,你叫我该咋感谢你呢。张春明说:少废话,赶紧回家看老人去吧。张春明性子直,是那种八头牛也拉不回的直。我请假,区长不准。张春明找区长理论。区长说:你是区长,还是我是区长?张春明说:你是区长,难道区长就不讲理了?为这事,我和区长还没闹掰,他和区长却势同水火了。张春明心眼儿实在,和谁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有啥事,张春明总是过来安慰我。他安慰人很少说话,就是陪着喝酒、抽烟抑或唉声叹气。虽然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却总能让我找到一种同舟共济的温暖。
  后来,煤矿效益不景气。我决定出去闯闯。啥钱都不好挣。张春明劝我:你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其实哪座山也不高。我不说话。张春明又说:既然你决定了,我啥也不说了。只是提醒你一句,在外混不下去了,甭忘了,你在煤矿还有我这个哥。离开煤矿的时候,张春明去送我。他替我背着行李,满脸愁绪。那样子,好像辞职的不是我而是他。临上车时,他掏钱给我买了一张车票。我要自个儿买。他坚定地制止了我:还是我买吧,以后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走出煤矿后,我遇到了比在煤矿更大的挫折。在建筑队打零工时,被掉下的盒子板砸伤了脚面,生活一时不能自理了。我给张春明打电话说起这事。他居然从煤矿风尘仆仆地赶来看我。从以前的煤矿,到我现在工作的城市,少说也有三四百里地。这让我很是感动,问他: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呢。他笑笑,不说话。再问。你不知道,我曾有一个弟弟,在煤矿出事故殁了。那个弟弟和你一样,黑皮肤,小眼睛,一咧嘴,露出满嘴大白牙。他说:看到你,我就感觉我弟弟并没有走,还在煤矿下窑呢……
  他这话让我热泪盈眶。我说:如果不嫌弃,你就是我大哥,我就是你兄弟了。
  后来,我到一家酒厂做销售,外出推销酒,来来回回的,沿途经过一座煤矿。那座煤矿是国营大矿,颇具规模,矸石山巍峨雄壮,井架笔直挺拔,旗帜迎风招展。比我原来工作的煤矿大多了。路过煤矿的时候,我总要靠在窗前凝视煤矿。如果没有坐到车窗位置,就给人要求换座。
  有人不理解,说:换座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那边的煤矿。
  那人说:煤矿有啥好看的。
  我说:你不懂,我有个哥哥在煤矿工作。说着,说着,煤矿就迎着列车疾驶进了眼帘。我仿佛看见张春明正昂首阔步向我走来,心情一时激动,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睛。
  那人好奇地问:好好的,你咋流眼泪了?
  不是流眼泪了。我说,是我想起了那个在煤矿工作的叫春明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