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一个警察,一个画家。一个现实状况焦头烂额,一个外表平静雍容实则同样焦苦炽灼。他陷身侦查的狂迷中,几乎丧失了自我生活。她沉浸或被沉浸在自我与历史里,与世隔膜,孤闭难拔。小说的意趣,不在于过分模拟现实,它承载的是对生活的一种体察,去寻找通往灵魂的秘道。
1
地铁安检处。
喝一口!
她戴着耳机循环往复地听Andrea Bocelli的《Besame Mucho》(深吻)和Adam Lambert 演唱的《Mad World》(荒谬世界)。对听力有损害?顾不上。情绪相应?她未细思这种往复循环的原因,只觉此刻需要一种声音占领自己,在这占领中忘怀一切。
喝!一!口!
Mad world,mad world……不断重复,音阶渐上,至最高点,有入云霄之势,余音高绕,却并不狂嘶。
肩膀被重重地推搡了一下。
她茫然地看着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一瓶橙黄色的饮料。她不明白这饮料与自己的关系,懵懂中回头一看,后面的人群长龙般涌动。也许这队又排到了地铁口外?昨天便是如此,当时突然没耐心等候,可下班时间车也打不到,一念之下,决定步行回家。走了一小时,脚脖子走歪,一天过去,这会儿还隐隐作痛。她耸耸肩,叹一口长气。有钱(而非富贵),会使人失却感受更丰实人生的机缘,从而变得虚浮,或者,在原本凌乱的基础上变得更为浅薄、空无。所以,她将外婆专门遗嘱留给她的不算少的资财,全部奉呈给母亲,保持着仍然清澈的状态。她坚信,在这种清澈的状态中,才能够触摸到人生底部的坚实,并使她的从未经冰火煎熬锻淬的神经得到或钝或锐的锤炼。
喝一口。
这声音居然不屈不挠。她惊奇地看着眼前这瓶密封良好的饮料,里面似乎还有漂浮的颗粒。一只手在拧那个饮料瓶盖子。Besame,besame mucho……耳机里传来Andrea Bocelli吟咏式的战栗声音,吉他趋随应和,让她的心瞬间湿润。
他将眼光从监视器移开,大步走了出去。
2
警局審讯室。
她一直戴着头罩式耳机,旁若无人地听,偶尔仰头,将快要流出的眼泪倒逼回去。
他坐在桌子另一边,先是不动声色地看她,后发现她视他如无物,渐渐地,不由得怒火中烧。只咬紧牙关,一直强忍着。正待发火,耳麦里传来一个声音:冷静。
她完全无视或说根本不知自己目前的处境。
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过去,一声不吭地从她头上直接摘下头罩式耳机,戴到自己耳上。绕在脸上的纱巾掉下来一半,她急忙围了上去。此时他正背朝她。待他绕桌半周,回到座位坐下,她已戴好面纱恢复镇静。
她瞪大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将之前僵硬的线条拉出了一丝弧度。圆睁的双目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望向她,更准确地说,是望向空洞——那眼神里显然并无实物存在。足足听了好一会儿,他才摘下耳机。肌肉线条又恢复了雕刻般冷硬 。
你喜欢的,不是瞎子就是同性恋。怎么,和正常人无法交流?
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刨除话意表面的恶毒,这话里透露出另一个信息,即,他了解这两个演唱者。在听歌时,他的脸部肌肉线条变化无定,虽然这些变化很微细,然她极敏锐,甚至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直觉力。
音乐于他,并非隔绝之物——当她明白了这点,对他言语里的横刺便有了免疫力。
《Mad World》,我喜欢Adam Lambert的这个版本。与原版的摇滚风比,少了节奏的追逼。歌者的声音又如天鹅绒一般华丽,使那些散乱的伤感,有了一种确切的着落。她的回答有些天真文艺,但神情严肃正大,音质浑厚恳切,便有了几分讨论的味道。断定他能明白她意所指,所以答非所问,完全不理他话里的恶毒。
他的右眉挑了一下。当然,只是一瞬。
为什么袭警?
袭警?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脸,有些吃惊。这张脸,骨多肉少。双颊略有些肉,也质地尖硬,与他的粗黑眉毛和声音一道,构成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他盯着她,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耳朵里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字。聊音乐转移视线?太小儿科了!但他直劈过去,她居然将问题又丢了回来,而且是以一种傻大姐的神态。
他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她才迅速站起来,探身取过对面桌上的耳机,又戴到头上。很快,她便再次沉溺其中。钢琴是非连贯的断奏,替代鼓点作节拍,电音继起。较之初版Tears For Fears乐队略带悬幻甚至荒诞的摇滚风,Adam Lambert演绎的《Mad World》不似原版那般紧逼,相反,他的从容更具备纵入腹地的穿透力,几个小节的尾音经改编后,亦使作品的情绪层层叠折,又兼他的声音有种无谓的迷茫,尤其容易捆绑听者。
他回到房间,手上多了一瓶黄色饮料。
认识吧?他挥舞着手上的瓶子,嘴角侧撇,现出讥讽之色。
的确似曾相识。但她只朝饮料瓶瞄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现在耳机里传来的是Andrea Bocelli的声音,mirarme en tus ojos, verte junto a mí(我想面对着你看着你,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Andrea Bocelli低沉而恳切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旋。
他咬咬牙,放下饮料瓶,直接将她的耳机和手机没收了。
光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国鸟人唱的鸟曲,中国人中国歌都死绝了?
夏蝉秋鸣,冬寒未至。他虽然气咻咻的,但话意里透着一股劲,京味儿的。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手机里,确实删除了全部的中国戏曲,即使那曾是她的最爱。
鸟确实在叫,可外婆去世了。
这算哪门子火星撞地球的回答?他被彻底整晕。正待发作,却发现她眼泪汪汪,很快,蒙在她脸上的纱巾也被浸湿。她的眼睛呈长弧形,眼角微翘,纱巾遮脸后,这一双美目尤其突出。犹豫了三秒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这是两天前与兄弟们在一个小餐馆吃完面后顺便捎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