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省麻栗坡县县城西北部的磨山上,有一座占地50余亩的烈士陵园,安葬着在边境作战中为国捐躯的全国20个省市、19个民族的957名烈士。陵园呈“O”字状,广场上耸立着大理石纪念碑,碑身上镶嵌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8个镏金大字,碑身后面镌刻的是“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题词。1985年6月,麻栗坡烈士陵园被列为云南省重点烈士陵园。
战友,大家没有忘记你们
柏树籽在脚下啪啪作响,走累了的陵园管理员李志林停住脚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熟练地噙在嘴上。点燃香烟后,他轻轻拔出一根,俯身放在了身边最近的烈士史晓阳的墓碑前。
“吸烟了,老兵。”李志林扶着墓碑低声说。
“他是冲锋时被手榴弹炸伤,后来又中枪才牺牲的。”在这里工作了12年,李志林熟悉大部分烈士“房子”的位置以及他们的故事。更何况,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李志林的父亲李友权、母亲陈会香,自从陵园管理所1979年成立就在这里守陵。1995年前后,“照顾”烈士们多年的老两口从这里退休了,他们的家就安在距离陵园不到100米的山脚下。每年的清明节、春节,他们家总是要先到陵园给烈士敬饭,然后才拜自己的祖宗。1996年,他们4个孩子中的老幺李志林从部队退伍,进入陵园管理所继续他们的工作。
陵园管理所所长张子培比李志林早一年来到烈士陵园工作,他经历了麻栗坡烈士陵园的两次大规模修缮。最近一次2007年的维修,烈士陵园内安装了路灯,烈士墓前的地面实施了硬化,并加装了栏杆。“每一年,都有四五万人前来扫墓。”张子培说。
到陵园采访时,记者碰到了湖南衡阳电业局的退伍老兵贺新义,他是千里迢迢来找当年的老班长的,查看了花名册,并没有找到班长的名字。“也许被带回家了吧。”他说。
“班长牺牲那天,是我上阵地第7天。”贺新义说,“班长中弹倒地后,知道自己不行了,我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他没说两句,就交代照顾好他的父母,就牺牲了。”
快20年过去了,到这里来看看是贺新义的心愿。两个当过兵的同事知道后,决定陪他一起来。在纪念碑前点燃了香、烟和纸钱,贺新义和同事们恭恭敬敬地鞠了3个躬。下山时,他说,以后岁数大了还会再来,那时会带上爱人和孩子。
云南省军区某边防团可能是距离麻栗坡烈士陵园最近的部队。这支参加过边境作战的英雄部队,有30多位烈士长眠在麻栗坡烈士陵园。该团某连指导员李云春上尉对记者说:“陵园是我们搞教育的好地方,每年新兵下连队、老兵退伍、八一、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烈士陵园。”
李云春曾是团组织股的干事,当时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接待来扫墓的人员。2008年4月,团里一位云南曲靖籍烈士的老父亲带着小儿子前来扫墓,李云春陪他们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满脸皱纹的老父亲脸上挂满泪水,一看到儿子的墓碑就放声大哭:“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啊!”
烈士牺牲于1984年,1985年老父亲赶来扫过墓,此后因为家庭条件有限再没来过。其间当地民政部门也组织过集体扫墓,但他家中有事最终没能来。如今小儿子已经30岁,他也老了。老人泪眼婆娑地对小儿子说:“将来我不在了,你也要经常来看你大哥。”
从老人的口中得知,烈士牺牲前已经考上了军校,在准备去南京陆军学院读书之前的一次任务中触雷牺牲,从他的骨灰里找出10多块弹片。怕老伴伤心,多年以后,他才告诉老伴大儿子牺牲的消息。
朴实的老人多年来从未向国家要求过什么,扫完墓走时,他只带走了一本写满英雄故事的团史。
一张感动了无数人的照片和“老山女兵”的故事
这个边防团的很多官兵,都认识麻栗坡县城照相馆的老板朱孝敏。在烈士陵园,经常会碰到个头不高,挂着照相机、摄像机的朱孝敏。
是网络改变了朱孝敏平静的生活。2003年,朱孝敏买了电脑,他开始接触网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网友“老山女兵”写的一个人从北京跑到麻栗坡悼念战友的故事,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些在这里留下了青春和热血的老兵,多年后依然牵挂着这里。朱孝敏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背上相机拍下了许多感人画面的照片。2004年清明节,朱孝敏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偶然拍到了烈士赵占英的母亲赵斗兰老人由于贫困,20年后才第一次来为儿子扫墓的照片。这张老妈妈手扶儿子墓冢、悲伤哭泣的照片,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天南地北的人们纷纷解囊,为贫寒的赵妈妈捐款。
照片上网后不到一个月,一位名叫“云淡水暖”的网友,为这幅图片配了一首名为《妈妈,我等了你20年》的诗歌。这首催人泪下的诗和朱孝敏的照片一起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还出现了各种朗诵版本。朱孝敏对记者说,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位名叫“云淡水暖”的网友是谁。
此后每年清明节前后一个星期,朱孝敏都要守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他的相机和DV,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来麻栗坡扫墓凭吊的感人故事。
一位熟识他的网友为他取网名为“老山之眸”,每天都有大量志同道合的网友来浏览他的博客。有一段时间,一位叫“红尘千山”的网友每天必来“拜访”,这位真实姓名为黄彩霞的高中老师很关心那段历史。通过QQ,她和朱孝敏联系,主动帮助朱孝敏义务管理他的博客。如今,许多老兵来麻栗坡扫墓,都会来拜访朱孝敏。朱孝敏陪着他们去扫墓,去看望当年的阵地,记录下他们的痛哭和欢笑。回来以后,他就把这些视频和图片传给黄彩霞,发布到“老山之眸”博客上。
朱孝敏几乎把照相馆的事全部扔给了妻子,他每天打开店门第一件事,就是开启两台电脑,登录上博客和QQ。如果没有顾客或者不需出去拍摄婚庆录像,他更乐意坐在电脑前。朱孝敏的QQ内已经有700多名好友,至今还不断有人慕名加入进来。
正是在网络上,朱孝敏结识了一大帮有共同语言的好朋友,这其中就包括当年感动他的“老山女兵”。根据朱孝敏提供的联系方式,记者在昆明见到了“老山女兵”(应被采访者要求隐去真实姓名)。
“老山女兵”是当年战地医院的一名卫生员,麻栗坡藏着她的隐痛。她有一个关系很要好、小她两岁的老乡战友赵勇就长眠在这里。当年,赵勇临上战场前向她借15元钱,想买一个收音机,但她只借给了赵勇10块,留了5块。几天后她就听到赵勇牺牲的消息,那5元钱成了她内心无法言说的痛。退伍回乡后不久,“老山女兵”就来到了北京中关村闯荡,一干18年,在那里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11月22日是赵勇的忌日。2002年11月22日前后,“老山女兵”多次梦到赵勇。2003年1月底,离开18年后,“老山女兵”又回到了麻栗坡。赶到烈士陵园天已经黑了,她打着打火机找到了赵勇的墓,给他献上一个小花圈,浇了一瓶茅台酒,点上3支烟。
“我同时也给周围的烈士浇了一点酒,然后对他们说,赵勇是新兵,岁数小,你们别欺负他。我一转身,看到那烟很有节奏地明灭,好像有人在吸一样。那一刻,我真觉得这些安息的烈士是有灵魂的。”“老山女兵”说。
多年来,“老山女兵”很怕看到5元面值的钱,看到就有一种刺痛。点完烟后,她掏出一张崭新的5块钱在赵勇墓前祭奠,“心里的愧疚一下释放了”。
麻栗坡之行对“老山女兵”触动很大,她说:“在北京打拼多年,老家在贵州,我都不觉得亲切,反而觉得云南才是我的根。”就在2003年,“老山女兵”举家迁到了昆明。
2004年清明节,“老山女兵”约上网友“海之韵”和“姐妹”,开车赶往麻栗坡烈士陵园,车的后备厢内装着上千朵绢制的红玫瑰。“老山女兵”说,有人劝她买白菊花,她坚持一定要红玫瑰。天落着小雨,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后,“老山女兵”和朋友们开始为957位烈士每人的坟茔上都插上一支鲜红的玫瑰。很多扫墓人看到了,也过来帮忙。“插完后,从陵园下面望上去,漫山遍野被红色点缀,好像烈士们在敬礼一样。”“老山女兵”对记者说。
清明节的第二天,“老山女兵”在朱孝敏那里看到了赵妈妈扫墓的那张照片,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根据赵占英烈士墓碑上的介绍,她又打电话到云南嵩明县民政局查到了赵妈妈家的地址,很快开车赶了过去。
眼前的情形让“老山女兵”很辛酸。赵妈妈住的小屋子又黑又潮,没有窗户,塑料布贴在墙上挡土,所谓的床就是一块木板子,床上的军用被子也湿漉漉的。
“我当时就想,如果赵占英没有牺牲,也许他是一个将军,也许是一个县长,也许是一个企业家,最不济,也是家里的一个壮劳力。他的妈妈也不至于这样。”“老山女兵”感叹。
回到昆明,“老山女兵”将赵妈妈的故事用图片和文字纪实发在了网上,并公布了老人的地址。很快,汇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些下岗工人、甚至小孩都捐款。很多人不留名字,上面就写着“妈妈我爱你”。众人的捐款使赵妈妈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房子得到了翻新,并添置了衣柜、沙发和电视柜。“后来再见到赵妈妈,你能感觉到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幸福,我们帮她也很幸福。”“老山女兵”说。
“老山女兵”的生活似乎和老兵以及麻栗坡很难再分开。她在昆明开了一间茶社,很多老兵来昆明,总要到她那里聚一下。每次,她都要陪着战友一起来麻栗坡扫墓,于是也就见过了更多的动人故事。一位老兵有钱了,搬来了成箱的玉溪烟、成件的茅台酒,通通拆开抛洒给牺牲的战友。烈士韩跃奎的母亲,每次来扫墓都要在麻栗坡县城给儿子炒一盘猪肝,她对“老山女兵”说:“我儿子特别爱吃猪肝。”一位老妈妈多年来第一次来看儿子,悲伤的母亲哭喊着:“儿子啊,你出来啊,你出来啊,跟我回家!”边哭边用头去撞儿子的墓碑。“老山女兵”赶紧用手挡着,“他出不来了!他出不来了!”拥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她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初恋男友牺牲在了那里
“你应该找徐小红聊聊。”朱孝敏建议说。
2008年11月18日,记者在北京见到这位当年在前线很有名的“老山十姐妹救护队”中的老小。徐小红一直在北京一所部队医院工作,前些年转业后开办自己的公司,有了钱和时间后,她决定去麻栗坡。
“我们对那里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可以说牵挂,也可以说责任。那一段历史无法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我们怀念战友。”徐小红缓缓地说。
记者采访时听说,她的初恋男友牺牲在了前线。她很大方地承认了。
2007年7月1日,徐小红启程前往麻栗坡。“选在那一天是因为那是党的生日,我是一名老党员。”她说。7月3日晚赶到麻栗坡,当晚,她失眠了。第二天大清早她就叫上朱孝敏和几个朋友去了烈士陵园。
“平时的陵园很冷清,很凄凉,踏上第一个台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徐小红说。
此后,徐小红一直在哭。早上7时多到陵园,她和朋友们从最下面一排开始,一个烈士墓一个烈士墓挨个点烟、倒酒。
为957位烈士扫完墓,已是晚上8时多,中午也没人说要吃饭。徐小红不会抽烟,点到最后,嘴巴都点肿了。
7月5日,她们一行赶往曼棍洞,那里是当年的指挥所和野战救护所。昔日炮声隆隆、一片繁忙的野战医院,如今杂草丛生、物是人非。徐小红对大家说,你们到别的地方转转,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个活在她心里的姓茅的恋人并不是牺牲在这里,但他受伤的高地已经去不了了。徐小红在曼棍洞哭了一下午,谁都劝不住。
那一年,一次炮击中,恋人和不少战友都受了伤。他的伤外表看不出什么,就把担架让给了肢体残缺的战友,自己和另一名伤员翻过几座山,徒步两个多小时回到主阵地救护所。但担架上的伤员都活了下来,步行的两个都死了。
徐小红说:“回到主阵地他就说了一句话,‘我不行了,恐怕过不了今天。’当时那脸就跟纸一样白,我们还开玩笑说,怎么不行了。担架就赶紧把他往山下送,还没到山下,就断气了。”
当时护送他下山的一位排长后来告诉徐小红,咽气后,他一直睁着眼睛,怎么抹都不闭眼。排长对他说,你放心吧,我们都是你妈妈的儿子。徐小红悲伤地说:“这就是死不瞑目啊!”
徐小红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了很多诗怀念他。后来听战友说,因为各种原因,他的老母亲生活并不好,“我知道了心里挺难受的。”徐小红说。
7月8日,徐小红一行又去了八里河东山。她们买了100个粽子,因为据说当年在山坡的南面牺牲了100名战友。晚上,酒菜摆好了,吃饭前,她们把粽子下雨一般用力抛向了茂密的树林里,边扔边大声喊着:“战友们,我们来看你们了!你们起来吃粽子啊!”喊着喊着,大家都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