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茶叶寄乡愁(外一篇)
表姐远嫁美国,已然二十余年。这二十多年里,她虽屡次回国探亲,可与老家毕竟是聚少离多。她告诉我:“在美国,一干完家务活,我心头就会莫名地升腾起思乡的情愫。于是,泡一杯家乡的茶,我颤颤不定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表姐原在国内一家省级歌舞团做歌唱演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有缘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医学哲学博士、英国剑桥大学终身学者、台湾大学医学院客座教授的表姐夫结为伉俪。好在表姐夫祖籍福建,是地道的美籍华人,虽文化层次上差异较大,但这并不影响夫妻间的日常沟通,尤其到了品茶时刻,相互间便有了说不完的话语。表姐喝的通常是我送的“觉农舜毫”茶,而表姐夫喝的多是产于福建的乌龙茶。每每用完晚餐,他们各喝各的家乡茶,由茶思乡、由乡思人。品着、想着,想着、品着,浓浓的夜幕与浓浓的乡愁融在一起,有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
浙江上虞向为产茶名区,日本“传教大师”最澄当年随第十二次遣唐使来到中国,在上虞峰山道场灌顶受法后,带得《茶经》及茶籽引种至日本后,从此使日本成为最早得到中国茶种的国家。不仅如此,上虞还是“当代茶圣”吴觉农的故里,以其名字命名的“觉农舜毫”更是多次在国际品评会上拔得头筹。按理,表姐出生在杭州,本应喜欢龙井茶才对,可她偏偏爱好“觉农舜毫”。问之,则曰:“这‘觉农’茶,无论外形抑或汤色非常接近龙井茶,现在市场上假冒龙井的较多,而喝你送的‘觉农舜毫’保险,我当然喜爱了。”不知是因为“觉农舜毫”的魅力还是表姐工作到位,原本喜好喝乌龙茶的表姐夫从此也深深爱上了“觉农舜毫”。有一次,表姐夫在给我的信里对“觉农舜毫”作了如此精彩的品评:“平日里,我只喜欢品福建或台湾的乌龙茶,但尝了你送的‘觉农舜毫’后,竟爱有所移。这茶自是了得,待冲入热水,其嫩匀成朵,两旗一枪,交错相映,茶汤清碧,悦目动人,更兼呷茶入口,顿觉口鼻生香。品着品着,便觉犹如与美人把盏,恰似和君子交谈。于是,陡生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感慨。苏东坡‘从来佳茗似佳人’,乃此之谓也。尤其当知道这茶叶的来由,品茶时我更融进了一份特别的领悟:我哪里是在品茶呀,我同时也是在品人、品历史﹑品故事哪!”
多么生动有趣的一段“评茗”文字!远在异国他乡,表姐和表姐夫又怎能不想念祖国,不想念家乡?毕竟,祖国和家乡之于他们,有血脉在其中,有缘分蕴其内,有纽带绕其间。一个人,不管他走得多远,离开得多久,总有一种力量将他与故乡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故乡的味道。于是终让我想及,其品茗的过程,既是其物质的需求,更是其精神的渴望。在一次越洋电话里,表姐对我说:“这茶叶一泡呀,那思乡的涟漪便一轮轮打开了。我想到了孩提时为父亲泡龙井茶的温馨情形,想起了自己在歌舞团唱采茶舞曲的欢乐时刻,也想到了当年我与你表姐夫谈恋爱时手牵手在西湖边溜达的浪漫辰光……”一杯清清浅浅的茶汤,令表姐的乡愁神游万里、心越万仞,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肠挂肚哪!我始终相信,这泓乡愁,这份牵挂,似乎只有身在海外的人才更有体会。
又是新茶上市的季节,我早就替表姐、表姐夫邮去了“觉农舜毫”。当他们急急切切泡上一壶香香翠翠、酽酽醲醲的“觉农舜毫”茶时,又何止“过瘾”两字了得!
要知道,这茶香中既有别离的怨,也有相思的苦啊。
祖母的“针线笸箩”
每每干针线活儿,最吸引我眼球的,当是其置于身边的“针线笸箩”了。听祖母说这“针线笸箩”是其当年的嫁妆。
祖母的“针线笸箩”,是竹编的,直径约摸四十厘米。其内框编制得像竹席一样,绵实而不失精致;外框竹编则由数个大小不一的菱形图案拼接而成,细巧而不失大气。更由于时间之手和祖母的手交相摩挲,这笸箩里外满是包浆。这包浆虽微弱含蓄,却润泽幽隐,能予人一份淡淡的亲切。
“针线笸箩”里,盛放着的,无非是不同颜色和不同尺寸的碎布片,以及规格各异、用途不一的纽扣,外加一块缠满各色线丝的针线板。这碎布片,林林总总,似乎什么颜色都有。问祖母是从何处觅得的,她不无神秘地告诉我:“这些碎布片,我已经积攒了五六十年。”哇,五六十年,这可太神奇了。原来,只要有裁缝到家里做衣裤,多余的碎布片,但凡祖母都会予以留存,以备日后缝补之需。难怪,平日里,家里谁的衣裤磨破了,祖母总是能够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布片加以补缀。就连邻居家,有时也经常会征得祖母的同意,往笸箩里挑所需布片。有一次,祖母边挑布片边对我说:“有些碎布片,今天不一定用得上,但只要存放在这里,总会有用得上的那一天。我这些碎布片呀,基本上是最近几年积攒起来的,先前的都已用上了用完了。你读书也是一样的道理!”
祖母缝补衣服,堪称一绝。除了所选的布片尽可能与原衣的颜色相同或相接近外,根据不同的部位,她总是选用不同的缝补方法。比如,肩部、肘部,她会用圆形的补缀法;其他部位,则多选用方形或长方形补缀法。理由是,前者圆形补缀可与浑圆的身体部位相贴近,能够由此掩饰补缀带来的局促感;后者,或方或长的补缀,为的是追求与衣服其方正特点的一致性,避免突兀感。此外,为了确保缝补的熨帖感,祖母补缀的线脚亦走得极为细腻,或者说,与缝纫机的走线并无二致。没有严谨的态度,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到底是不行的。有一件小叔穿了多年的衣服,先后被祖母缀了不下十个补丁,可穿在他身上,恍若武士披了一件铠甲衣,反而显得精神。按现代时尚的说法,这衣服恍若青铜系列,融合了许多对立统一:青铜是远古的,但也是延绵到现代的;青铜常常用于武器,代表战争,可穿在身上,让人的外形很硬,很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祖母是否也是一名时尚的原创者、诠释者呢?
有一天,在她的“针线笸箩”里,我意外地发现了几粒当时最为时新的电光纽扣。她说:“这电光纽扣,就是漂亮。像极了打雷时天空划过的那道闪电,似真似幻、变幻莫测,一下就让一件衣服从人们的视线里跳出来了。”随后,祖母不仅去乡下商店买刚刚上柜的电光纽扣,而且还托我在城里教书的母亲代为选购,有时也会与村里的家庭主妇们交换。一时间,祖母的“针线笸箩”里除了碎布片,还多添了五光十色的“电光纽扣”。
祖母的视力极好,再小的针孔,她几可一次性穿过。记忆中,祖母缝补的姿势,也极为优雅。每每缝补,她坐在竹椅上,总是有意无意地挺直了腰板。每穿过几针,她总是下意识地将针尖往头发脚跟划去。问之,则曰:“发根有油,以此可润针尖,助其快速稳健地穿越。”祖母到九十的高龄,依然离不了她的“针线笸箩”,她说:“习惯了,离开了这针线活儿,自己就会闹恐慌,没法活。”与普通人一样,到了耄耋之年,祖母怎能不花眼?可让人无法相信的是,祖母用线穿针孔还是那样地利索,补缀还是那样地迅捷,走线还是那样地齐整,所不同的是,我发觉祖母早已不在用眼而是在用心神穿越,凭感觉缝补。当我夸奖她时,她只是淡淡地说:“将近八十年的老手势了,太过熟悉了,没有多少可炫技的地方!”
祖母是以97岁的高龄离开我们的。墓穴中,安放的除了她的骨灰,还有她的“针线笸箩”以及几套经她缝补的亦是她最爱穿的衣服。我们相信,她会喜欢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