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俗气的东西,是处于弱势的女人的谫陋识见。一个男人越是如此精确无情地解剖自己,他的爱就越是显露出让人震惊的炉火纯青。 这本书小得不能再小,它将在书架上占一个比里尔克《致青年诗人的信》更袖珍的位置。它也是一封信,作者安德烈?高兹,从奥地利移居法国的犹太人,写给他相伴58年的结发妻子。
写这封信后没多久,他就和妻子在巴黎郊区的家里平静地打开了煤气阀门。两人都已80多岁,而且多莉娜身患绝症,生命对他们而言,只剩下了自杀这一件事可做。
绝大多数人在婚姻的门槛前都不同程度地动摇过。每个人都知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还是接二连三地往里跳,尽管跳下去的理由各不相同,此前纠结踌躇的程度轻重也相差悬殊。对一个人的爱,有没有深到愿意同他/她携手走完人生的地步?有没有做好承担由此而来的责任的准备?
多莉娜的理性一点不亚于高兹,她特别懂得区分,区分幻想与现实,冲动与理性。为了这桩爱情,高兹拿出了祖传的项链,甚至付出了与母亲决裂的代价,但在两人开始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也许是婚前恐惧症让高兹表现得有些犹豫,多莉娜正告自己深爱的男友:分开一个月,双方都再想想清楚。
“男人不懂得如何中断关系,女人则宁愿断得干干脆脆。”她是正确的,没有这一段关键性的停顿,恐怕换不回此后的忠贞不渝:男人省悟到,失去这段感情将是自己日后难以补救的损失。
登记结婚之后,爱情就成了社会的,而非私人所有、听凭私人处分。
“面对两个人的体验和情感,法律关系会产生自我管理的倾向――甚至法律关系是将自我管理当成使命来完成的。”文化不高的贩夫走卒也许会“头脑简单”地死守一个女人,但拥有哲学头脑的高兹,他太知道法律是什么,也太清楚缔结婚姻意味着什么了,与一个如此明白的人结婚,多莉娜是否有足够的风险防范意识?
多莉娜不只是以魅力征服男人――她深知女性的魅力总有一天会因岁月而消失;更不是凭财富去拴住男人――她和高兹这位别人眼里的“奥地利犹太小子”婚后许多年,还紧绷绷地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多莉娜能给自己美满的婚姻上保险,靠的是让人折服的沉着和智慧。
她对高兹说:“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高兹无法抵挡这样的回答,他在信中赞道:“这几乎就是萨特的哲学。”
于是,我们看到婚姻中最感人的一幕:不是历经坎坷后的终成眷属,也不是千里相会后的怆然涕下,而是两个人经由这一场彻底的交心而获得了自我提升。毫无疑问,高兹得益更多,多莉娜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爱情导师。
也许高兹夫妇是萨特最靠谱的学生。众所周知,萨特与波伏瓦的追随者们私生活大多混乱,当年圣日尔曼一德一普雷的小圈子里,存在主义的信徒用玩世不恭来响应萨特早期那些近乎憎恶人类的文学创作,认为这是左翼革命的必然要求,却不大理会《存在与虚无》中谈到的爱情和与之相关的责任学说。
萨特的追随者,如鲍里斯?维昂、弗朗索瓦丝?萨冈这样的才子才女,总给人以情绪高过理智的感觉,他们的智慧火花在一部小说出版的瞬间闪过,此后便了然无痕。但在《致D》一书中,高兹夫妇却让人刮目相看:他们与其他经受存在主义洗礼的年轻人不一样,自律、忠贞、责任感,在他们这里得到了终生的恪守。
《致D》中的高兹追溯自己那备受爱妻滋润的一生,动用了掺杂一丝忏悔的全部感恩之情,最后,甚至剥离出了一个“不喜欢爱上你的自己”的自我,因为这个自我在潜意识里认为爱是俗气的东西,是处于弱势的女人的谫陋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