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类来说,如何到这个世间来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而如何对待老死的问题却没有根本解决。养老是今天人类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是一个令人忧心如焚的大问题。虽然今天的老年人过上了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凸显现代化内涵的生活,如坐在轮椅上可以通过键盘调控来获得较为满意的房间温度、获得微波炉中较为适意的早餐、电视频道里较为满意的节目;但他们又似乎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备感心理上的紧张和焦灼:老年人的普遍孤独感,回忆代替了情感的直接体验,复制代替了活力无限的欲望,封闭的自我意识代替了意识的社会化和对象化的功能。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然而到了老年又都持有抱怨。可以说,迄今为止,整个地球的制度安排对老年人是欠思忖的;整个人类对人权的捍卫,对老年人是不充分的;整个人类对自身阶段性的生存设计,对老年时段的考量是极其微弱的。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时代的老人生存的问题,当下老年人面临的最困惑的问题是什么?主要有三点:
其一,每天除了刻板式生活,别无他样。人生戏剧的其余部分都会有声有色,在写最后一幕时却感到十分苍白。老年能否和人生的其他任何时期一样幸福?这是当代老人普遍企盼的事。人生一旦进入老年,意味着三个方面的弱化或失去:一是生理器官的功能衰弱,导致肉体总使精神出丑,思想有多远,肉体却不能走多远。感觉器官的迟钝,使得老人有着比非老人更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二是工作岗位的离退,缺失了不少必要的生存外部环境的刺激和挑战,它渐渐使得精神走向怠惰,从而丧失主体对创新的敏感性和高度自觉性。更为严重的是,社会主流离他而去,幸福指数明显下降。老年总感到无助,社会极易把他们边缘化。三是由现代化带来的家庭亲情关系的弱化,老人接受“空巢”的折磨已是普遍的事实。经济全球化导致的国际分工,使得老人多数只能靠有线的或无线的通讯设备来进行亲情关系的联络。老人备感亲情资源的稀缺,使得“养儿防老”的预期破灭。孤独的身影、僵硬的生活空间、冰冷的感情体验,随着老年意识的自我确认,心理上和精神层面的生存障碍接踵而至。
其二,老年人的财富很难安全有效地转化为晚年的生活质量。青壮年时代艰辛劳作所积累的财富在今天所具备的消费支付能力,在以年轻人为消费主流所设计的商品社会里,老年人深感难以购买到自己所需的诸多商品或服务。也就是说,一生的奋斗所积累的财富难以兑换为晚年的生活质量。尽管有人一边拿着老年经济学的读本,一边给老人讲述如何理财的道理,但老年人拿钱买不到诸多所需品。社会提供的资源与老人实际的需求相差较远。这与老年意味着尊严、老年意味着尊重、老年意味着享受、老年意味着富有,这一人类文明的公理或理念是极不相称的。原因出在哪?假如一个社会,完全以资本为轴心来运作,资本的本质是追求剩余、掠夺剩余,那么在老人身上还有多大的剩余空间来吸引资本的青睐呢?现在普遍存在的问题是:居家养老或机构养老,子女不在身边,用货币购买服务,往往获得的是粗糙的、不相称的、不等质的、不及时的、不讲信用的甚至风险巨大的使用价值的回报。
其三,老年人在生理、心理及精神系统方面存在着诸多二律背反:如,生理系统与精神系统的内在矛盾。即,生理上、肉体上的老年感受,是一个客观的、渐进的、难以抗拒的事实;可心理上、精神上的老年人自我意识伴随着当代智能化和个性化时代的体验,变成一个主观的、亢进的、富有张力的精神显现。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冲突。表现在老年的生理功能的减弱、萎缩和衰退的不可避免性;而其精神、意识、审美状态,往往有着巨大的超越性,如,较强的参与意识、活动意识、主体意识和创造意识,并通过叙事、训教、评价、召唤等行为展示自身的存在。精神的诉求总是得不到肉体的相呼应。这种严重的二律背反,往往导致老年人总陷入由肉体与灵魂的分裂所派生出的苦恼意识中。
老年人的上述困惑,提出了如此严重的社会哲学问题:(1)是否需要重新定义老年人概念、重新解读老年人的各种属性、重新思考老年人的社会地位,它对于理解和驾驭日趋临近的老龄化社会有着极为重要的本体论意义;(2)是否需要对老年价值的社会再认识、老年资源的社会再开发、老年需求和社会购买力的社会再确认,这是当前我国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以人为本原则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实践着力点。
走出人类陈旧的养老理念、养老模式的迷宫,用科学发展观创新新版养老模式,这是我们历史性的选择。(作者为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5月23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