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胡同在北京二环路以内,靠近华侨大厦和中国美术馆。像早春第一棵破土而出的嫩芽,1980年,北京第一家个体饭馆,从这条狭长的胡同里冒了出来。 这家叫“悦宾”的小饭馆,让老旧的胡同有了活力,吃饭的人络绎不绝,采访的记者更是蜂拥而至。据说有几十个国家的记者,采访过饭馆的女老板刘桂仙。那年,一个美国记者这样写道:在共产党中国的心脏,美味的食品和私人工商业正在狭窄的胡同里恢复元气……
时光荏苒,世事浮沉,快30年了,翠花胡同43号的门上,依旧挂着“悦宾饭馆”的招牌。
早上9点刚过,一辆轿车悄然停在饭馆门口,从车后门下来的人正是刘桂仙。
刘桂仙今年75岁,河北人,说话嗓门大,听上去跟小品演员赵丽蓉似的。
“国家不批准,不能随便开”
我这人爱实话实说。打一开始,就有人问我:你咋想起开小饭馆?因为我是一个做饭的,做出的菜比较好吃。
我那会儿干临时工,给人家做饭,跟师傅们偷学了不少技术。怎么说呢,我做出的菜,是我独有的味道,是我在学习的基础上又自创的,都是我自编自演,别人做不出来的。到现在也是,在我家饭馆吃完哩,去了别家,味儿不对,又回来了,回头客忒多。
我有5个孩子,4个儿子1个闺女。家穷,有过7口人盖两床被子的时候。这么多孩子我咋养活?都是半大小子,正长呢。有天晚上,我听小半导体收音机,里边说东北有一对夫妻,自己蒸了包子上街卖。咦,我一听心里受到启发,我学了一手好菜,可以开个小饭馆啊。
那个时候,没有个体户这个词。我跟我家老头商量,他说:谁让你开呀,北京哪儿有啊?开饭馆,那得有照,国家不批准,不能随便开。我说,那我去申请申请。
第二天,我就去工商局了。我想做啥事,只要不害天、不害地、不害人,我说做就做去,多苦我也做,想尽办法我也得做。
那会儿,东城区工商局在干面胡同东口,离我家远,我也没自行车,就靠走。到了工商局,跟人家说想开饭馆,他们问你有屋子开吗?我说有,我把睡觉的屋子腾出来。“那你一家搁哪儿睡呵?”他们问。我说:“上房睡,上房顶。”办公室一屋子人,听了全都哈哈大笑。他们劝我回去,说你孩子多、生活有困难,去找你老头单位,要点补助,他们这里解决不了,国家没政策。
我天天去工商局,求人家,说好话,不行就耍赖。磨了一个月,刚开始去工商局,人家对我还挺热情,劝我。到后来,去了也没人理我。我就在人家办公室里坐着,他们该干嘛干嘛。
不知咋的,记者知道了我这事,在报上捅了出来。说有个叫刘桂仙的女同志,天天上工商局,软磨硬泡要自个儿开饭馆。过后,不知工商局得到上级通知了,还是他们合计了,反正同意哩。他们跟我说:“这样吧,先斩后奏,你先开业,然后发照,回家准备去吧。”
我们一家就干开了。没钱买料,就上孩子他爸单位,要了一大车废料,旧砖头、破管子、油毡、木头,把我家屋子打通,又在院里盖了间小厨房、小洗碗间,搭了锅台,挖了地沟,通了上下水……弄好了,工商局的干部都来看了,还给我家做保,从银行贷了500块钱。
我拿这钱买了一台“雪花”牌电冰箱。我又去买了4张旧的小桌,十几把小木凳,4块塑料布,然后放鞭炮,就这样开张了!
开张那天,手里只有36块钱。我就拿着36块钱,去了朝阳菜市场。当时只有买鸭子不要票,我就买回来4只鸭子。
头一天,能有人来吃饭吗?我跟你说,人排着大队。我把4只鸭子,做成好几种,有香酥鸭、麻辣鸭、八宝鸭,一块钱一份,一会儿就抢光了。东西卖完哩,人还不走,还排着。他们说了:“这顿吃不上,不是还有下顿嘛。”
这天中午,4只鸭子卖光后,我手里就有钱了。我又去菜市场,这次买回来7只鸭子。晚上,7只鸭子也都被抢光了。
有了钱,我就能买东西了,可以做30多种菜了。
饭馆刚开张时,买东西都要票,我没有票,就去河北、天津,那边有农民的集市。一大早,黑咕隆咚的就起床,坐上火车、长途汽车我就去。买上两大包东西,到家就快中午了。赶紧拾掇。孩子们还小,我家老头还上班,又不敢雇人,就我一人。我比白毛女都苦,睡觉苦、做饭苦、买东西也苦。平房房顶支了个塑料棚,顺墙竖个梯子,夜里爬上去,一家人睡里头。
“有77个国家的记者采访过我”
我那会儿只是想,不管多累也要坚持下去,让我的菜出名,让别人说,刘桂仙开的饭馆,菜好,人的心眼也好。
一下子,我的菜出名嘞!好吃,还便宜,上我饭馆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小店只能放4张小桌,一天只能接待十四五个顾客。来吃饭得排号,最长的,要排到60多天以后才能吃上。
外国大使馆的人也来了。他们头一回来,手里都拿着地图,自个儿画的,有的是复印的。他们互相传唤,你告诉我,我告诉你,都知道哩。
他们来我这儿吃饭,一是我的菜确实好吃,大饭店里没有,还很便宜,另外,他们到悦宾饭馆,是来看看,观察观察,上我这里捞东西,想从我嘴里套点什么。你想想,怎么北京冷不丁冒出个私人饭馆,这么多年都没有,现在突然就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共产党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中国要往哪里走?他们问我的净是这些话:“你怎么选择自己开饭馆了?是谁叫你开的?”“这个小饭馆,能开长吗?”“你怕不怕再来文化大革命,整你?说你走资本主义?”我说:“我不怕,大不了把挣的钱退回去。我信一条,跟共产党走,肯定没事!”他们听了都笑,说我很会讲话。从我嘴里,他们套不出啥来。
当时,有77个国家的记者采访过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来大小记者二三十号。一看来的记者多,我都想哭。为嘛?愁的。他们采访我,不是要耽误做饭,我也没工夫买菜了。我家小厨房里有扇小窗户,后来,我就叫记者站在院子里,我在小厨房里炒菜,把窗户打开,他们待在外头问,我一边炒菜一边回答。
我周围的人思想还没转过来,不像现在,大家都羡慕有钱人。那个时候,别人看我就有气,大部分人认为我走的是资本主义,开私人买卖,是跟共产党对着干。看来我饭馆吃饭的外国人这么多,就说我是里通外国。街坊邻居也跟我讲:“你不怕当特务?”“你现在就是特务!”“瞧好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国家肯定会收拾你。”我说:“你们别吓唬我,我不就是因为孩子多,想挣口饭吃嘛,我不怕!”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晚上,一宿宿地睡不踏实。
头一年春节,提前一个礼拜,公安局的人把我叫去了,跟我打招呼说,国家领导人和北京市领导要上我家拜年,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回家,我把饭馆里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还买了两麻袋炮仗。
过年的时候,我家一下来了俩副总理,是姚依林和陈慕华。他们第一站去了前门的“大碗茶”,然后去了西单菜市场,再来我们悦宾饭馆,都是当时的新生事物,所以来看望。
那天中午,正好有美国大使馆的人来吃饭,在我这儿过年。姚依林和陈慕华来了以后,在饭馆各处走走,嘱咐我要把孩子们管好,饭菜要做好,冷热分开,多做点儿下酒的凉菜,菜要大众化。
当时热闹极了,胡同里全是人。我把两麻袋炮仗全放了。
“辛辛苦苦攒的钱赔了”
挣了钱,我就攒着。悦宾饭馆实在太小,我想扩大一下,可是没有地儿呵。我想买房,在胡同里到处问,没人想卖。最后卖房给我的这家,也费了好大劲。我在鼓楼那边给他家买了房,还给了1万块钱的搬家费。就这样,我买下胡同里的这处房子,大小12间,又开了一家饭馆,孩子们给起了个名叫“悦仙美食”。
个体户后来就多了,饭馆开得遍地都是。可能受我的启发,翠花胡同里,一下就冒出七八家饭馆。但是闹了一阵儿,最后全关张了。我哪儿也没搬,就在这个胡同里,不管刮风下雨,照样有人来我饭馆吃饭。
那时候,我们这边的东四大街,个体店多,卖衣服的、开饭馆的,门面比我大好多。可现在剩下的没几家。有赔了,有暴发后都挥霍了,也有更发达的,那是少数。
我家干得早,那会儿也算是有钱了,但我家孩子没坏毛病。我发过誓,有我活着,家里人就不能赌、不能嫖。年年大年初一,我都在全家人面前说一顿。
虽然我挣过钱,可我心里一直觉得没钱。回头看,这30年,我最不满意的事,就是把辛辛苦苦攒的一点钱,赔了!
这事过去10来年了。我家老五说,开饭馆太累,挣不了大钱。咱家也弄个厂子,别人能干,我也能干!我让他给说活心了,那就干吧!租了好几十亩地,盖了好多厂房,配了好多机器,主要做门、地板。
可厂子让我赔了。一是该账,这家拿了我的货,钱该着,那家也该着,该来该去,钱就要不回来了;二是隔行如隔山,门做得不对。我开饭馆实在,做门也实在,我家的门,全实木的,特沉。别人做的门框,都是木板的,轻飘。我家门一安上去,就拽歪了,结果人家就说质量有问题。可看看我家的门,瞅哪,哪儿也没毛病,都没法修。反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厂子完了。
这个木器厂,赔了我600多万,把我这些年攒的钱,都赔完了。赔了那么多钱,留下一辈子的烙印,我可心痛了。
“饭馆养活了我们老少四代”
别小瞧我的俩饭馆,它们虽然小,但却养活了我们老少四代,一大家子人呢。现在,还有二十来个伙计在这里干活。这十来年,每个月,我家都交6000~7000块的税呢。
刚开饭馆那会儿,孩子们一个都没结婚,后来一个个都结婚了。除老三以外,我给他们全买了楼房。我家里以前有6辆车,太多,用不着,卖了两辆。现在有4辆车,两台面包车用来拉货、买菜。我以前坐的是“奥迪”,使十来年了,现在换了一辆新车,花了26万,我不知道叫啥名儿。我在小汤山有一处宅子,占地有一亩。前些年,我花了40万翻盖的,是古色古香的四合院。
我有一个孙子,其他都是孙女,他们都大学毕业了。过年过节,放假了,全给我回饭馆干活,这是我家的规矩。春节,伙计们走一半,我家饭馆照样开门,全家人都来饭馆忙活儿。
我不想让它倒闭,开到哪儿算哪儿。我让我孙子回来了。他学的就是饮食,毕业后我让他回家来。他乐意在我的饭馆里干,不觉得自家店小。将来是不是把饭馆交给他,我还没这么说,先看看他出不出息。别瞅着这饭馆不大,可操心着呢!开饭馆不像卖衣服,不好了,给客人换一件就行。这做的是入嘴的东西,一旦把人吃坏喽,负不起那个责任。我家这些年,大小事没出过。这不,要开奥运会了,各方面工作要抓起来,保证我家饭馆不出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