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我坐在离白宫只有数十米之远的一个咖啡厅里,看着整天响个不停的消防车匆匆经过,突然间问了美国国务院派来的陪同―?个问题:对于媒体连篇累牍关于伊拉克战争情报问题的追究,美国民众到底怎么看?
那个年轻的女士稍微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但我觉得,现在不断地在追究到底是谁犯了错,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
那个时候,伊拉克的凯歌刚刚奏响没有多久,萨德尔的反叛还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未来,尽管情报门事件甚嚣尘上,但毕竟还是螺丝壳里的道场,响亮也有限。她的观点和大多数美国人并无二致,也就是说,很多人都觉得,媒体又一贯地小题大做了。
4月29日,当9?11委员会(正式名称为“美国遭受恐怖袭击国家调查委员会”,National Commissmn On Terrorist At-tacks upon the Umted States)对总统布什和副总统切尼的质询结束之后,我曾经疑惑的问题,经过几个月来的不断升级,已经演变成一个全国性的情绪;而我的年轻陪同漫不在意的事件,演变成一场国家性的政治斗争,并隐隐地透露着美国政治的一场变革。
小委员会的大狙击
在今年3月之前,虽然美国公众也知道有一个委员会在调查关于9?11恐怖袭击的真相,但是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它的存在。美国新闻机器发达,消息时起时落,多党派的、形形色色的调查委员会多如牛毛,这样一个在国会架构下的行政机器,难以让人有什么新鲜感。
9?11委员会在此前几次成为新闻的原因,是因为它动㈩法律力量,强制传唤或要求几个关键人物或证据,包括联邦航空局、国防部和纽约市,令人有些刮日相看。但是对于这个小委员会能有多大的作用,并没有多少人当真。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死者长已矣,伊拉克战争都已经打完,给出―个完整的灾难描述,义有刊么用处?
即便是同会在2002年年末成立这个委员会的叫候,心里也开没有什么太清晰的想法。汝委员会的刈站卜迄今还写着自己成立的白的:“(委员会)在于准备一个围绕9?ll袭击的环境的全面和详文的描述,包括对于袭击的准缶和回应。委员会亦被要求为没计防止未来袭击的系统提供建议。”这么一个大而化之的任务,让人无法产生什么期待。此前有几次公众对其产生兴趣,多是由于该委员会指称预防9?1l恐怖袭击情报提供不足(与情报“过多”导致伊拉丸战争“情报门”无关)。
3月份,有意无意地,前白宫首席反恐专家理查德?克拉克在自己接受委员会质询之前推出了回忆录《大敌当前》,认为布什政府应当为防止9.11袭击失败负上重大责任,引爆了重磅政治炸弹,整个美国社会的焦点都被吸引到这个事件上,连伊拉克的重大艾军伤亡也都仪仪是短暂地转移了公众视线。4月份,连串卑就安排好的、本当只是走走过场的几次公众听证会,通通变成丁关键的政治事件3月24口克拉克和CIA局长特纳、4月8日国家安伞顾问赖斯、4月13日FBI前局长皮卡德、司法部长阿什克罗大特、4月13日特纳、FBI局长穆勒。委员会的问题一次比一次尖锐, ―次比一次八肉, 直到29日在白宫对总统和副总统长达3小叫10分钋的“采访”。
如果说3月之前的周查更像是一个历史调查的话,那么3月之后的调查就像是一场狙击:巳宫的各类官员极力躲避,而委员会的质询趋向于瞄准。他们现在试图得出的结论不再呈9?ll发生的全程记录,而是这个国家通过民主制度所选举山来的?整套最高政治领袖,是否对这个国家的公众承担厂责任,是古迷信于自己的信念,置国家民族百姓利益厂不顾?此前的调杏如果是针刘系统的不是的话,此后的调查已经演变成了是否玩忽职守的控罪。在这样一个已然涉及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众已经无法像我的培同那样满不在乎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委员会的构成曾经―再被公众所诟病。委员会主任是前新泽西州州长,八和党入托马斯基恩,他是布什亲口提名和任命的;执行主菲力普泽理考与现政府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曾经还利赖斯一起写过 本书。在80人的委贞会中。有许多人与政府或政府官员有过亲密的关系,或者是私人朋友,或者曾经担任过官员。然而,在这样事关国家命运的时刻,这―群值得尊敬的人进行了解“富有侵略性的调查”。在赖斯的质询中,私人朋友显然已经反目成仇了。在面对公众利益的时候,党派利益、私人友谊、战斗情义,等等诸多干碍真相的东西,都必须不存在。这场人狙击,必须进行下去。
礼貌的拒绝
“如同预计,赖斯女士礼貌、敏锐而精确,从―开始就显得理解力十足。但是直到3个小时的洵刊结束,她的语气都十分决I断,不带情绪。”在报道赖斯的听证会的时候,《纽约时报》这样写道。
这几乎就是布什政府对会付9?ll的策略了。在4月29日针对他和切尼的“采访”结束之后,委员会也不得不在他们的官方网站声明中承认这个调查“非同寻常”,“发现总统与副总统坦率而真诚”。甚至有委员会的人认为,“再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总统 了”。
反对与支持现任政府的人,包括克拉克在内,都承认这届政府的高级官员十分聪明,布学问,有能力。与在国外的人漫画化布引不同,研究政治的人都给予布什高度的评价,他有决断力,但在决定之前总是允分听取谋士的意见。整个班子除了国务卿鲍威尔被认为不太一样之外,都非常闭结。从发令的总统到白宫谋略家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部有着完整的、自足的哲学思想建构,世界观统一,步调一致。而在公关事务,更几乎是所有各届政府无法匹敌。
这样的一个团队,在面对9.11委员会这杆一个重大的政治狙击的叫候,怎么可能没有充分的应对策略?
2003年,《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在他的畅钔书《伟人解析》中写道:1957年。年轻的亨利?基十:格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一个重塑的世界》,在其中他提出了“革命性的力量(A Revolutionary Power)”这样一个论点。而我们的时代,也遭遇厂这杆的‘个力量:“这是一次运动,它的核心是我们的领袖开不相信现存的政治制度的合法性。”
布川政府针对9?11委员会和公众质疑的策略,就是这杆的一次运动,它足对美国现行政治制度的一种反叛。
当水门事件发生的时候,知道自区身陷其中的尼克松外不敢阻挡调查的进行,而只能偷偷地派人去掩盖真相,于呈窟窿越堵世人,搞到自己挂冠而去。但布什政府的公关策略,按照《纽约客》专栏作家亨德里克?赫兹伯格的话说:“我们给你赖斯博上几个小时。但就这样了……现在滚蛋。”不犯规阻挡,但核心就是不告知。
在赖斯、特纳、阿什克罗夫特、总统和副总统礼貌有加的背后,委员会以一种向乎屈辱的方式在工作,对于赖斯质询,总统副总统“采访”的内容,不容许有任何的录音设备和电视设备,不转播,不记录,除了委员会成员外,任何专业的记录员都不许出席。在一个连蚂蚁生子都能够纤毫毕露地记载的科技时代,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十刻,却连最原始的记录方式部被禁上使用,这种“革命性的力量”,这个政府对于政治的反叛,会给美国、给人类带来什么?4月30日,整个电视界都觉得蒙受羞辱:他们所能得到的,就是总统、副总充拿着咖啡杯进入白宫,和委员会的人在门前被搜身的遥远的画面。
自我标榜为“战争总统”的布什,和也的整个十拥有完整哲学的班子,发动的这场革命、这场反叛,到底是什么?
无论公关的水平多么高明,公众狙击手所提出来的问题却闩渐令人疑窦丛生。最直接的证据是,2001年8月6日,恐怖袭击一个月之前.总统向情报部门要求了一份备忘录,在这份只有13行的报告里,曾经被认为无能的情报部门这样汇报:基地组织已经在美国运作多年了,可能正在策划一个蛋击美国的行动,外且会是纽约的一个政府建筑。
布什曾经说,这份报告并没有具体指出准,什么时间、在哪击美国。因此,他的反应还是正确的。如果情报部门是神仙……当然,可是要国家领袖干什么,当情报区经足如此充分的时候?
公众与政府的角力
4月19日委员会对总统副总统的“采访”简内:是一个温謦的场面。白宫官员说,总统副总统“坐着软座靠背椅,背对着椭圆办公室的火炉。(10个)委员会成员或坐在长沙发上,或坐在木椅上,呈十圆形环绕着他们。宙外,明媚的刚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的身后。”“在过程之中,不时传来笑声。”
在恐怖袭击的硝烟弥散殆尽,而伊拉克和平移交的故事即将落幕的时候.或者这样的一个场景合适时宜。但美国公众心情的沉重却无从消解。当他们的厂弟以鲜血在和那些同样热诚的伊拉克人对悍的时候,却蓦然发现,原来这‘切,从头就是可以避免的。不但那在烈焰熊熊之中从100多层的高楼中纵身而下的无辜者,那些在民航班机中惊慌失措的厂无寸铁者、那些舍弃了大好前程去往陌生地带献身的人,甚至那些在阿富汗荒漠小连姓名也无从留下的平民,都可以从?开始,就无须面对那样残酷的煎熬与牺牲。
9?ll委员会的成员中,大多数只是平民,有律师,有历史学家.有前任官员,有法律专家,有退伍军人。除了儿个头领之外,大多数是委员会自己招募来的。迪厄特里奇?斯讷尔原本是纽约著名的独立检察官、安然终结者艾略特?斯皮策的助手。他的前老板这么评价他的离去:“瞧,你没有别的选择。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
从一个悄无声息的、毫不起眼的委员会,演变成今天这样一个令公众瞩目的重要部门,他的职员能得到仆么?町能有些人会写书,像克拉克那样,著名一把。但大多数人,就消灭在公众之中,等待卜一次的召唤。这使我想起了美国的另外一个奇怪的机构,陪审团,在类似于辛普森案、杰克逊案这样著名的案件之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将沉默无闻,但他们都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9?11委员会有着自己的无奈。国会命令产生报告的时间,从5月26口拖延到7月26日。时间一到,无论结论有没有产生,都必须拿出报告来,除非国会再设法拖延。但是总统肯定会设法阻挠。8月26日是一个结束,必须解散了。公众的疑问就再也无法通过一个特定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委员会来澄清,而只能寄托于民间的调查。再过几十年,白宫机密文件解密,真相大白于天下,但这一代人,那些受难者部已逝去,这个世界,已经变丁。
历史或许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容不得真相的存在。这些赤诚的凋查者,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但是我想,因为有着对历史负责任的精神,有着公众的力量,这个国家,就至少还有一些希望。
3月份,当委员会开始大热的时候,公众的狙击才算是正式地开始厂。保罗?克鲁格曼“政府反叛政治”的寓言,才逐渐地变成了一种真实。这多少算公民的胜利,或者是公民的崛起。 ?个同家的公民,如果从来就不知道疑问,从来就不提问,真相就永远只能被埋没;而另外一些人,就可以顺势奴役人民,欺骗舆论。这场调换了对象的狙击与反叛,是一场不折不川的政治斗争。场面温馨与否并不重要,结沦虽然重要但也不致命。至少,奴役与被奴役,不是一种可能厂。8月26日,因此,我想,足一个结束。又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