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中:是什么东西蒙蔽了吴敬琏先生的眼睛?——也谈春节火车票涨价问题

  

  全国政协十届五次会议上,吴敬琏先生语出惊人,对今年铁道部实行票价不上浮的做法提出了质疑,一时间引来一片对先生质疑的质疑。当然,作为大经济学家,独具慧眼,见人之所未见,特立独行,对那些漫骂之声完全可以不去理会它,但对民众如此之多的否定压过肯定的声音是否值得吴老深思一番呢?

  

  一

  

  铁道部每逢春节便将车票价格上浮已有七八年的历史了,正式形成为制度是从2001年开始。从这个制度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争议声不断,由此还引发了官司。在全国人民几乎一片抱怨声中,2007年铁道部终于开口,宣布停止涨价。自然此一举措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和好评,这也可以看作是胡温构建和谐社会的一个具体体现。

  所以吴老的言论一出,招致非议应不为奇。现在我们应该要问的是,作为学者吴老的话是否有道理,如果没有理,是什么东西蒙蔽了吴老的慧眼而提出了错误的主张?

  吴老支持春节车票涨价的理论根据就是,市场经济的原则就是竞争性的价格应该由供求决定,而不是由某种道德原则决定;
票价不上浮就会导致价格扭曲,资源配置低效。

  从教科书的一般经济学原理讲,市场经济就是要让所有的商品价格都由供求决定,这没有错。但教科书还讲到了垄断,任何垄断都会导致垄断价格的产生(价格扭曲是一个不正确的概念,这个概念其实是以供求平衡为标准价格来判断的,而什么是供求平衡?供求平衡就是不断变化的供与不断变化的求的商数,所以所谓的“扭曲”,你根本找不到判定它不是扭曲的“标准点”)。垄断价格是有害的。垄断之所以有害是因为它扼杀了公平竞争带给事物的发展动力。在垄断条件下,事物发展就会停滞或萎缩。这个认识已是常识。

  另外,价格这个东西既然由供求决定,任何的供求关系都会有一个价格与之相对应,不管是垄断价格还是非垄断价格。人们是如何来判断某种商品或服务的价格是垄断的还是非垄断的呢?这就要看价格在形成过程中是否有某种强制力参与了其中,或被少数供给者(包括单个寡头)或需求者通过订立利益同盟来左右了它。凡数上述情况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判定其为垄断。

  根据上述理由,我们判断铁道部门是一个垄断企业,应该没有人会否定;
事实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典型的寡头垄断,政企一体。无论是货运还是客运价格都由政府其实是铁道部自己说了算。所谓的成本核算呀,价格听证呀都是走形式。在这样的情况下,吴老竟然以为车票的价格,是由非垄断的供求关系决定的,不让涨价,就会“扭曲”价格。如果说“扭曲”的话,其实所有的垄断价格都是扭曲的,不可能正常过,铁路也不例外。所以“扭曲”之说,无从谈起;
那么是否可以通过涨价,就把原来的扭曲的价格再正过来呢?这也只是良好的一相情愿罢了,因为我们讨论的问题的前提是垄断,既然是垄断,那么价格无论是升或降,都是垄断价格。

  当然,火车票的价格决定不能用一般的市场竞争原则来解释,但并不否定铁路如今也生活在市场环境中,虽然我们的市场环境还不完善。在市场中生存就要计算成本和赢利,不涨价,怎能保本和赢利, 总不能让铁路在亏损中运营吧?——自然有人会这样说。这其实又牵涉到经济学的另一个问题,即重要公用事业和重要公益性服务价格如何确定的问题。从理论上说,如果政府是为选民服务的,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追求,那么所有政府的所作所为,都不可以赢利,包括政府不得不办的企业在内。如果政府办企业赢了利,也必须把赢利返回给社会,否则就等于用纳税人的钱来为自身牟利益了。企业不赢利(国有企业亏损几乎都是管理不善造成的),那么该怎样维持?也很简单,政府补贴就是了。这样说来,作为人民公共财产和为公益事业服务的铁路,赢利或不赢利都是一样的。你赢利了必须交给国家,你亏损了由政府补贴。但现在的问题出在:国有企业亏损了政府补贴,赢利了归自己部门。于是乎各个部门,无论大小,纷纷追求起自己部门集团的利益来了。这就是铁道部门为什么春节涨价的秘密,这也正是群众对所有国家垄断企业利益集团不满的原因。吴先生一不留神站到了铁道部门一边,成为了垄断企业利益的辩护人,遭致众人的反对。在我看来,这一回,真理大概不在吴先生一边。

  我们的大型国有垄断企业是建立在错误的理论基础之上的,以为坚持国营就维护了全体人民的利益,这仍是计划经济的思维在作怪,事实上所有公有制企业追求的也都是具体的利益,即集团或部门利益,这是公有性质决定的,也为实践所证明。我曾说过,公有制企业的最终结果不是变为个人所有就是变为无人所有。这里我再补充上一句:就是在其维持的过程中,企业首先维护的也都是部门或集团利益,至于对国家利益的考量那是由于其本身地位所决定的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罢了。

  可叹的是,我们改革已经二十多年了,理论界还把一些所谓关乎国民经济命脉的部门,厘定为必须实行公有制,由国家来控制。其实你只要看一看国外一些真正市场经济的国家,政府并没有对这些部门直接操控,国民经济运转得照样良好。这就说明这些企业也完全可以私有化,没什么大不了的,效率更高,英国撒切尔夫人早就证明了。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在坚持公有制绝不改变的过程中,其实国有资产或迟或早,或公开(什么年薪制,什么职工持股都属于此类)或暗地里(官商勾结贱卖贱买),最终都会落入私人腰包。所以现在仅存的国有企业不是私有化不私有化的问题,而是在私有化过程中,如何分得更公平一些的问题,如何让全体国民受益的问题。国有企业是全民的财产,总不能在悄无声息中最终都归属于一部分人吧?郎咸平先生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企图阻止变革,重新回到从前的老路上去,这是行不通的。但许多人的公有情结,确实是阻挠我们国有企业进一步改革和造成如今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铁路也不例外,今后向什么方向走,是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二

  

  以上谈了点理论,接下来再谈点现实。

  不容否认,中国经济一直在高速发展,中国人也正变得越来越有钱,城市间的物流人流高速增长;
另外中国有13亿人口,有几千万到城里来做工的候鸟式的农民工,还有飞速膨胀起来的城市大学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学生,还有整天奔波于各种会议、考察、调研的公务员;
再加上国人的家族、家庭文化情结,以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春节。这一切都造成了人口大流动,运输紧张的局面。铁路上的统计说,从2001年到2006年每年春节都要运送1亿多人次,并且每年都在以数百万的速度增加着。这其实只不过才流动了人口的六七分之一,就这样已经弄得举国疲惫不堪了,设想要是13亿人流动起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那会将是什么情景?让科幻小说家去幻想吧,是否把道路都变成高速传送带才可以?

  我只是想说,相对于人口和经济发展,运输在中国在可预见的许多年内都将是一个卖方市场,巨大的需求和有限的供给是不可比拟的,所以照吴先生的想法企图用价格来调节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才涨价15-20%,能限制住这汹涌的人流吗?所以涨价只能被看作是垄断企业在趁火打劫,捞取好处。涨价不是不能限制客流,那要把价格涨得高高的,翻个一两番或几番,肯定就没有人挤火车去了。但不知政府是否会同意这样做,以及后果由谁来承担。

  吴先生支持春节车票涨价,为了安抚农民工,建议给农民工以补贴。其实这个建议是空的,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给了农民工补贴,学生呢?其他人中的贫困者呢?再有,谁来发补贴?让老板发?学校发?还是政府发?退一万步说,让政府发,是中央财政,还是地方财政?这稍一思考就涌现出的无穷问题,不知吴老想过没有?

  当然,春运问题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但简单地涨价绝不是好办法。好办法要从两个方面来着手。一方面是解决社会经济发展模式和大运输系统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是铁路自身改革的问题。

  前者比如包括农民工的问题,学校扩张和学生问题,还有假期旅游问题,公路、航空、水运协调问题,等等,都需要认真研究国情,吸收他人经验,统筹解决。就拿公路收费问题来说,各地方政府部门都是绿林好汉:“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拿出买路财。”全国收费关卡林立,每条路几乎都是日进斗金。从上海到郑州火车硬坐票价64元,硬卧是135元,而公路汽车是257元,航空是800元。从济南到烟台或威海开私家车过路过桥费加上汽油费比火车卧铺票还要贵。我们国家的高速公路建设、使用、维护,里面太有学问了,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对此趋之若骛的原因。但这样的制度一经确立,相沿至今,国人也就视之为理所当然了。吴老谈到燃油税改革应该是对的,但不知那么多既得利益部门又会把它角力成什么模样。

  关于铁路部门自身如何改革,作为局外人,无法说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即使不做根本的体制的改变,也大有改头。我经常坐济南到北京的火车。济南到北京直达的有两趟,一趟是夜间,慢车,要走一夜;
一趟是特快,从济南到北京,四个半小时,一天打来回。去年春节我坐夜车,提前好几天托人才买到硬卧铺票,上车后我发现竟然有三分之一的空铺位,真不可思议。开车后有人陆续补票进来,但直到北京,起码有好几个铺位仍然空着。回家后我看电视,看见记者站在车站滚滚人流中诉说一票难求的场面,对我夜里的经历,真有恍如梦中的感觉。今年春节前几天,我回济南,乘坐T35特快。4号硬坐车厢,人满为患,大约超员三分之一,但是我观察,没有民工。我坐在车门口的位置上,车厢的门却关不上,人员进进出出,冷风嗖嗖,幸好门口边的几位站票学生成了专职关门人,为整个车厢的人保存了温暖。从北京进站台上车时我虽然没有拿什么东西,但还是挤出了一身汗,开车后上厕所,厕所的窗户也关不上,解开衣服冷风直贯心胸,当时就顿感不妙,回来发高烧,感冒一星期。留学过美国的朋友笑对我说,你应该去法庭告铁路局,要求赔偿,我的回答是,那样我会出名,但作为傻瓜而出名,我还得考虑考虑。

  我常坐T35-36次车,我观察,这列车大约挂十四五节车厢,但分成4个等级,有硬坐、软坐、硬卧、软卧、还有餐车、行李车。硬坐大约四五节,占四分之一。从列车的设置就可以看出这完全是官本位和等级制的产物,这也就是为什么平民百姓总是一票难求的原因了。四个半小时的车程,还是大白天,用得着设置那么多的软卧和硬卧铺位吗?用得着那个排场的餐车吗?显然开通这列客车时,为什么人服务,他们心里很清楚(原来软卧票是不卖给厅局级以下干部的,更不用说百姓了)。类似的列车,在全国大概不是个别的。

  再谈谈铁路的腐败案件。老实说,铁路远没有高速公路多,但汉口火车站出了一个刘志祥给了我们许多思考的东西。刘为汉口火车站的站长,九年时间敛财5000万,他的暴露是因为出了人命案,否则今天可能还在站长的位置上。他的敛财主要手段一是倒票,二是搞工程。他先把票利用职权垄断起来,然后分给亲属和合伙人,加价出售,所以通过车站正常渠道,普通百姓就无法买到需要的票;
搞工程,才能拿回扣,所以他就不停地大兴土木,折腾。汉口车站在他在位的九年中,装修从未中断过,光装修费花了1.74亿。吴老不是赞成火车票春节涨价吗?面对这样的事实,您还会坚持吗?您以为涨了价,火车票对一般人来讲就会像到商店里买支牙膏那么容易?您以为涨了价,铁路就会进行严格的成本核算了,就不会亏损了?您以为涨了价就不会有人制假贩假票了?您以为涨了价,就没有了走后门?如果铁路的管理体制不改变,如果大大小小的刘志祥们还存在,您的涨价言论是在替谁说话呢?又维护了谁的利益呢?

  

  三

  

  吴先生是我敬重的少数经济学家之一,这里之所以跟先生较真的原因,是因为先生的名气太大了。先生的只言片语,都会被媒体报道,都会影响国家的政策走向。从另一方面说,如果先生有所失误的话,利益集团就会拿起鸡毛当令箭。所以牵涉大众利益的事,还请慎言。

  作为经济学家,改革之初吴老以敢言和直言而著称,因而赢得了“吴市场”的美誉。但这一次却不同了,先生站到了利益集团的一面。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第一,理论上的公有制情结使先生不敢再在深化体制改革的理论上有所突破,所以即便面对着垄断国企如今的这样的无情的事实,也只好人云亦云,责无旁贷地去捍卫计划经济思维留下的这些遗物了;
第二,在吴老再次呼吁把取消了的春节火车票涨价恢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吴老肯定很长时间没有乘过火车了,起码没有和打工崽和学生一起乘过火车了,当然年龄和地位已不许可这样做。既然如此,那么有些话还是慎重为好。不知我说的对不?还请海涵。

  

  200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