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在历史学的路途上跋涉近六十年,不能说一帆风顺,也还称得上比较畅通,没有遇到太多的坎坷和阻难。也许因为磨难不多,故成就不显,碌碌平庸,在学术上鲜有业绩。我一生过着读书人的普通生活,虽攻研有恒,执笔尚勤,著作十余部,文章六百余篇,但满意者少,总有一种“学力不厚”,“贡献不多”的负疚之感。
人生总会有多次机遇,我青少年时代有幸抓住了三次机遇,走上历史教学研究的道路。
第一次机遇 顽劣学童的转变
第一次机遇是小学毕业以后,小学时,我不吵不闹,不好说话,不愿交往,但不爱读正课,从不好好阅读课本,却爱好各种游艺,读各种小说、连环画。因此成绩劣等,功课好几门不及格,小学几乎未能毕业,幸而学校网开一面,给我们班两个最差的学生“奉送”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我知道自己不能毕业,在家中躺在一张藤床上,发闷犯愁。手里拿着一本弹词小说《天雨花》,也看不进去。忽然,另一位与我同班不能毕业的劣等生,飞步进入我家,高兴地大喊“戴秉衡,快走!快走!学校去,今天典礼会上宣布要发给我们毕业证书,我们也能毕业了。”我听了自然喜出望外,赶紧去学校,果然拿到了毕业证书。
毕业是毕业了,但下一步考初中又是个难关,报考县立中学,发榜的那天,我父亲去看榜。回家来脸色阴沉,不言不语,我情知不妙,连羞带怕,躲到亲戚家去了。
中学没考上,很可能就此断绝了接受教育的机会,去当商店学徒,我的几位堂兄就是这样走上人生道路的。偏偏这年“七七事变”爆发,全国开始了抗战,我们家庭逃难到了上海。我的两个姐姐进了“苏女师”读书,邻居的孩子们也在小学和中学读书。每天晚上都在我家复习功课,演算习题,灯火通明。虽宁谧静寂,但孩子们用心灵和语言交流,亲密友好。他们都有书可读,唯独我静坐在壁角里无事可做,打不进这个读书圈。如此情景,长达半年之久。这时我心底逐渐升腾起渴望上学的强烈愿望。每天早上坐在窗台上目送两个姐姐上学,晚上盼着两个姐姐回家。有时偷偷翻开姐姐的书包,似懂非懂地偷阅她们的书本。人类本能中蕴藏的求知之火燃烧了起来。
机遇来了,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苏州中学(因抗战迁至上海租界,校址在四马路外滩)。因成绩很差,只是个备取生,候补正取名额,也有了上学的机会,兴冲冲每天远道赴校上学。
现在回想,我并不是一个顽劣透顶愚笨不堪的孩子。小学时虽不爱读书,却很喜欢读小说,说故事,听京戏,听评书,简直入了迷。在小学中《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说岳全传》,还有剑侠书、小人书,无不遍读。至今还能报出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与姓名。有一次听评书出了神,晚饭没有吃,竟在书坊里听到晚间十点钟,急得家里到处找我。住在上海时,有一次到新世界听上了京戏(演员是夏月珊和王競妍,后来才知道是名角),从下午站着看戏一直站到夜间,粒米未进。人看似顽劣愚蠢,却往往有内心的爱好与潜在的才能,蕴藏在心底,得到正常的教育,人的潜能才会成熟,才可能脱颖而出。
进了苏州中学,好运气接连光临。我是备取生,不能和正取生坐在一起,只能坐在最后。正取生是按高矮排列的,有两位最年长的正取生长得最高,学习成绩最佳,且品行端正,坐在最后排,和我这个矮小年幼且成绩不佳的备取生坐在一起。日子久了,我们三个人成了最亲密的学侣,一起读书,一起游玩,一起走路回家。他们的学习、谈吐、品行时刻影响我,像春风细雨一样不知不觉地沐浴着熏陶着我。我的学业成绩突飞猛进,虽还不能夺取第一、第二,但已名列前茅,特别是语文课,学期末常能夺得冠军。从此我初中和高中的成绩稳步上升,摘掉劣等生的帽子而成为班上优等生。
第二次机遇 爱好诗文词赋
我中学期间的语文课本都是文言,从未学过语体文,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姓郡,松江人,是一位精通古文、认真教学的好老师,我在课外阅读的大多是《曾文正公日记》、《浮生六梦》以及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略略有了一点古文的爱好。
进入高中正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美日开战的时候,上海租界被日军占领,我回到故乡的常熟中学(后改名省立第七中学),期中插班,就读于高中一年级,这年开设了一门中国文学史课程。我入学时已学到汉赋。这门课程令我赏心悦目,心怀大开,课本是欧阳溥存编写的,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老师是杨毅庵先生。杨家是常熟恬庄的望族,族人杨崇伊是戊戌变法时奏劾康有为的顽固旧派,杨崇伊的两个儿子杨沂孙和杨泗孙都是著名的才子、名人,杨沂孙曾任吴佩孚的幕僚长,著《江山万里楼诗集》,2007年才出版。我购置一套,品读其诗,雄浑峻拔,气象万千,确是一代作手。杨毅庵先生是无锡国学专修馆的高才生,又家学渊源,深受陶冶,对中国古代诗文极有造诣,他讲授的中国文学史课程非常精彩,指点文章,论说千古,把我这个16岁的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十分入迷。杨先生对我的用心学习似乎也很欣赏,要我在中国人名大辞典和其他书籍中查找古代文士诗人的小传,汇集成册,用钢板刻印后,发给同学们参考。不久我成了杨先生的义务“助教”,帮他查找资料,抄写作品。他也悉心教授我古文作业。每到寒暑假,我几乎每天上午都到他家中补习课程,他为我和其他学生讲授《左传》、《诗经》、《荀子》、《庄子》和《昭明文选》。他的讲授,清晰细微,一篇文章立意之新,用笔之妙,炼句之工,用字之切,讲得头头是道。他讲授时精神贯注,口若悬河,还能运用古人吟诗诵文的方法,琅琅上口。尤其是读词赋和读骈体文,平仄对仗,神妙之至,我们最喜欢听杨先生吟诗诵文,抑扬顿挫,声遏行云,真正是美的享受。
在杨毅庵先生将近三年的指导下,我高中时代就接触到经史子集各部类的书籍。空闲时分,我经常逛旧书摊,用很少一点零钱购买旧书。日久也积存了一批线装书,夜深人静,独坐小楼,披卷阅览,随笔圈点,自得其乐。这样我的古文修养有较大提高。
“人生难得一恩师”,杨毅庵先生是我故乡小城的普通文士,清贫一生,终身以教书为业。我从他那里学习所得最为丰厚。至今我每逢教师节总要想起杨先生对我的殷殷教诲,他帮助我奠筑了历史研究的知识基础,是我在学术领域的第一个领路人。我总想写一篇纪念杨毅庵先生的文章,惭愧的是我只知道他的姓名,略知他的家世,关于他的事迹,当年竟不闻不问,一无所知,连他的岁数也不知道。前几年几次向往日同学们打听杨先生的事迹,也无人知晓,纪念他的文章一直未能动笔,令我深以为憾。
第三次机遇 跨入北京大学历史系的门槛
在高中时代,我擅长的课程是语文和历史。但1944年高中毕业后,却考进了上海交通大学铁路管理系,这是因为抗日战争期间上海学校都迁往内地,没有一所像样的文科学校,我不甘心在二三流的大学就读。而且读文科在当时毫无出路,毕业后就是失业。因此一下狠心,报考当时在上海最为驰名的交大。
幸而考上了交通大学,就读一年后,抗日战争胜利,沦陷区的人民欢呼雀跃,迎接胜利。我正在交大上二年级,但我一心向往文科,对所学的铁路管理毫无兴趣,所学非所爱,心中感到苦闷。也就是硬着头皮学下去,毕业后能够在铁路部门混个饭碗,度过一生罢了。
1946年夏,暑假。我住在上海交大徐家汇的校舍里,没有返回常熟老家。突然有一天宿舍楼下来了一帮人,张贴告示,挂上布幅,布置教室,原来是北京大学从昆明迁北京,准备在上海招生。考场就借用交大,刚好设在我所住宿舍的楼下。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没有多作考虑,报名投考北京大学历史系一年级。本意不过是试一试,不见得被录取。考试发榜,居然考上了历史系的正取生。这倒反使我为难起来。
我在交通大学读二年级,下学期即将升三年级,两年后就可毕业,我现在要上北京大学的一年级,从头开始要读四年,岂不是太亏了?我的同学、朋友、亲戚多数劝我不要去北大,我确实很犹豫。但是对文史专业的想慕,对北京大学的仰望,又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远走北京。特别是有件事加强了我前往北京的决心。上海交通大学是汪精卫伪政府下的学校,留在上海读书的学生竟被称为“伪学生”,只有从重庆沙坪坝迁回的交通大学学生才是正牌学生,能拿到国家公费,上学、住宿、吃饭都不必花钱,而“伪学生”须经甄别考试,考试合格才能成为正牌学生。这一歧视性的规定对沦陷区的学生是很大的刺激,蒋介石来上海时,所谓“伪学生”曾成群包围蒋的行辕进行抗议。现在我考上北大历史系一年级正取生,虽然亏了两年,却毋须甄别,入学即能得到公费。四年在学期间,学习和生活都有经济保证。有了这层原因,我毅然决然放弃交大学籍,投奔北京大学,跨进心仪已久的历史系门槛,选择了终生从事历史教学和研究的道路。
我热爱历史专业,对这一选择,无怨无悔。我一直认为:这是命运对我的眷顾与关爱。
人生道路十分曲折漫长,有顺境也有逆境,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件,有各种各样的机遇和选择。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便改变了人生的路程,如我幼年时因避日军而逃到上海,失学一年,却激发了我的读书渴求;
中学时遇到了杨毅庵老师而能多读古典文史书籍,稍窥学习门墙;
大学时一个偶然投考北大的机会,使我从此进入了历史研究领域。人生无常!似乎许多偶然性在左右着一切,但仔细琢磨又觉得并不尽然。我小学时习性顽劣,但又有爱读课外书的潜能,因此辍学一年,反而激活了自己的求知欲,又遇到优秀同学的帮助,故中学时代学习成绩常列前茅。正因如此,遇到杨先生的指引,初中特爱好语文课的我,如鱼得水,学业日进。因为自己当年对文史甚为嗜爱,所以北大招考,我能够毅然舍弃交大的两年学业,改考北大,就此走上了历史教学和研究的道路。
人一生中会碰到许多次机遇,但机遇要在人的生活中发生作用,还必需有人自身的回应。要能应答机遇,抓住机遇,及时做出正确的选择,否则,机遇将和你擦身而过,不发生任何作用,甚至人也并未意识到某种机遇曾经光顾自己,只是叹惜和埋怨命运不济,没有给自己发展的机会。
老天并不吝惜给每人以发展的机遇,重要的是时刻准备着,努力充实自己,当机遇光临,你能够迅速地认识它、抓住它,选择对自己最为适合的道路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