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洞:从“常凯申”,到“布雷顿伍兹体系”

  

  引子

  

  顷读《联合早报》2009年6月11日文《中国学术界闹笑话 蒋介石竟变成“常凯申” 》。据该文介绍,一篇署名“高山衫”的网络文章揭露,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10月出版的《中俄国界东段学术史研究:中国、俄国、西方学者视野中的中俄国界东段问题》书中,仅名字翻译谬误就有几十处,其中最荒唐不过的,当属蒋介石(Chiang Kai-shek)被改名为“常凯申”,结果成为中国名校制造的又一起学术笑料。该书作者是北京清华大学历史系副主任王奇副教授。忍俊不禁之后却涌出了浓浓的苦涩和悲哀。不由得想起我在14年前写的一篇小文章——《从“布雷顿•伍兹体系”说开来》。14年过去了,仍然冒出了比那个还荒唐的的让人想哭的笑话,这究竟是一种偶然还是反映了我们学术界某些普遍的现象呢? 当时该文刊登在《中国美国史研究会通讯》上,读到此文的恐怕不多。

因此笔者又翻出旧文,不揣冒昧,“重复发表”。无他图,仅在于给学术界朋友提供进一步思考的材料。下面就是该文原文,为适应新情况,个别字句做了改动。

  

  《从“布雷顿•伍兹体系”说开来》

  

  为纪念二战结束50周年,想“赶时髦”写篇东西,在参考一篇译文时,发现有“布雷顿•伍兹体系”一语(入江昭:历史学的国际化,载《现代史学的挑战》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0年版 第535页)。初读茫然,以为是好标新立异的山姆大叔又搞的一个什么新花样。继读则释然,原来“布雷顿•伍兹”(Bretton woods)就是指新罕布什尔州的布雷顿森林。1944年7月,40几个国家的代表在此开了一个国际会议,决定建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布雷顿•伍兹体系”,大概就是指国际货币金融体系。在前几年我国加入(恢复)世贸(当时称作“复关”——恢复关贸总协定的席位)组织呼声甚高的形势下,这个专有名词起码在学界已不陌生。但不知何原因,却弄出这么一个人物化的“布雷顿•伍兹体系”的译名来。由此引发一些感想:

  其一,做翻译者难,做个好翻译者更难。译出的东西要既信且达又雅,不仅需要具备驾驭两种文字的能力,精湛的专业修养,还得有广博的知识。换言之,既要专又要杂。历史著作,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无所不及。特别是出自老美学者手下的作品,更喜欢时不时地夹一些俏皮话,俗语典故,以增加文采,吸引读者。可是对我们这些“老外”的译者来讲,就增加了理解和翻译的难度。不认真对待,就会出现纰漏,甚至闹出笑话。翻译,绝不是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紧靠词典就能完成的“文字转轨”工作。它包含着再创造的艰苦劳动。外译中,中译外,均概莫能外。十几年前看到一篇谈论翻译的文章(已记不住具体名称了),大致意思是:一位“老外”将《水浒传》翻译成英文,译到武松打虎一节,店小二“计划供应”完水酒后不再让喝时,武松气极骂道:“放屁!”(本人未查对《水浒传》原文)。

这位洋兄弟竟将此话直译成“Break Wind”(生理意义上的“放屁” ),弄得外国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认为中国古典名著狗屁不通。上世纪50年代,一位苏联专家视察一家工厂,询问该厂负责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该负责人回答:胸有成竹。翻译老兄竟译为:肚子里有根竹竿。专家急了:“还不赶快送医院抢救!”诸如此类的事实或者笑话,皆说明翻译绝对不是“词典加钢笔(嘴巴)”的活计。遗憾的是,不少人仍把翻译作品等而下之,申报正高职称或者博导职务,如果光有翻译著作(翻译专业除外),那就连门也没有。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人们认为:“翻译不是创作。”

  我无意贬低撰写专著的艰辛和其产品的创造性价值,但如果认为搞翻译很轻松,其作品不含创造性劳动,那就有片面和肤浅之嫌了。其实,从某种角度上看,翻译更有其难处。译者不能像专著作者那样,按照自己的思路自由发挥论证。他必须跟着原著走,而这“走”又不能亦步亦趋,必须若即若离。“即”的过头是直译,“离”的过头会走样,后果都是歪曲。而要做到恰如其分,真是需要“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那样的推敲功夫了。其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绝对不亚于撰写专著。专著高,还是译著高,不能笼统判定,必须具体分析。遗憾的是,喜欢“一刀切”的中国,眼下还难以做到这一点。

  其二,建议稿翻译的女士先生们,别自砸招牌。下笔翻译时,一定要做到一丝不苟。“一丝”者,细小也。“不苟”者,认真也。哪怕是一句话,一个专有名词,也要弄懂、弄准。前面说的要有广博知识,那只是力争的目标。事实上,谁也成不了事事皆晓的“万事通”。这就需要向工具书、专家、专著请教,切不可用“大概也许差不多”的想当然态度对待之。老一辈学者在翻译时为了一件事,一个词,花几天功夫查阅资料,甚至写信向海内外学人请教的事例比比皆是。他们的这种学风确实值得我们学习。“无错不成书”这句话,我以为它只在既严格的界定下才具备真理性,即它是指“终点”,而不是指“出发点”。一本书出来了,出现了瑕疵谬误,可曰:“无错不成书”。但如果开始动笔时,就以此话为座右铭,那就很危险。他可能成为马虎有理的依据,粗制滥造的盾牌。为了避免这句话可能引起的负效应,我想最好还是“书无完书”取而代之。

  抓住一个词的误译,写出这一大堆文字,绝对不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对译者刁难揭丑,实在是因为笔者在阅读一些翻译作品时,常常发现这类甚至比它还荒唐的谬误。它是马虎学风在翻译工作上的一种表现,反映了“翻译不过是文字转轨”的一种轻视心理。如不注意克服,对读者有害,对自己也不利。“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学界同行,多在“勤”和“苦”字上下点功夫,出点力气,使学术界的“假冒伪劣”产品日益减少,甚至销声匿迹,让真品精品茁壮成长,学坛欣欣向荣。

  

  (原载《美国史研究通讯》95年第4期,此次刊登时做了一些修改)

  

  2009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