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悠悠
告别天祝县城华藏寺,东南行,驶上天景公路。天景者,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县至白银市景泰县。
黑色的柏油刚刚漆过路面,路面上跳跃着一种初生初见的欣喜和欢快。白色的交通指示线,没有一点点倦意,神采飞扬。道路两侧,一块块指示着通向“互助”“景泰”“古浪”的蓝色路牌在阳光下异常醒目。新修的藏式风格的民居,安详地落在大路两侧,或远或近。
这是一条新修的公路。是一条可通向青海、景泰、古浪、凉州的交通大道。
这是一条历史的古道。史书上名之为“松山古道”。
起初是山,低矮而局促。仄逼处,公路劈山而过,路就紧紧地夹在两山之间。之后,便是宽阔无垠的戈壁滩。严格地说,应该叫草原。但是,在普通人的眼里,没有草的草原和戈壁滩实在没有什么两样。你要知道,这儿叫松山滩草原。
十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好像也是秋草黄的时候,空旷无垠的土地上,一片片土黄色的衰草摇曳在阳光下,呈现出“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一片沉寂的土地,了无生机。
后来接触到凉州历史,接触到大明边墙。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一场松山战役,诞生有一座叫松山的古城。书籍上还记载说,自汉以来,这里有一条松山古道。但是一直无缘前往。
后来撰写《长河奔大漠》,数次沿着大靖河溯源而上,站立在大靖河水库的山头,一次次畅想曾经的白山戍故城,畅想与故城关联的远方的道路和城池。因为在大地为盘、城为据点的天地大棋局中,没有一座城池是孤立的存在,一条条路道连接起了彼此的欲望和念想。白山古旧迹已不在,山头风高勒马看。我知道,在山的那一边,有一座松山古城;在山的另一方,还有曾经名列武威郡下的媪围、鹯阴古城,还有永泰故城等一座座寄托着希望与平安的城池。它们,在这里彼此构成犄角之势,共同守卫着这片土地的安全与富庶。可惜,因为地缘,亦未成行。
再到后来,撰写《青山横白郭》,关注起山口、关口与城池的因缘。两年前的那个秋天,踏着昔日“丝绸之路”的古道,从凉州出发,经过大靖,到达景泰五佛寺,然后穿越哈思山,走过靖远,走马观花了黄河在白银大地上的一个个古渡口。站立五方沿寺渡口,向西眺望,沿着一条历史的古道延伸而去,松山,那座隐没在草原戈壁或青山松林中的古城,宛如海市蜃楼般地强烈闪现在眼前,熟悉而陌生。
《秦边纪略》中说,松山“左拥兰、靖,右护凉、古,前逼庄浪,两河则腹心,甘镇则咽喉,山以西为扒沙(今古浪大靖)为凉屯地,山以东芦塘(今景泰)为靖膏地,山以南隆答、石炭以至红井皆庄浪(今永登)屯牧之地”。打开地图,或者草草在白纸上画一张简图,你就会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地理位置。将其放置在河西的大格局中,放置在古代“丝绸之路”的路政格局中,你就更会明白,这里何其重要。胸中藏丘壑,沙场去点兵。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或者一个精明的军事家,不会不在苍茫的丛林间迅速去锁定这样的点。只要控制了松山,就可割断青海和河套、河西与河东、凉州与景泰之间的联系。
據点如此,道路更是如此。可惜,我们对熟视无睹者已经习惯,我们对历史的记忆从来都是异常的平静。诸多的史料上对松山只有匆匆的几笔。实际上,松山自汉武时就已驻牧开垦,成为通往河西的一条便道。即从永登穿过中堡的石灰峡,从松山到景泰或古浪西进,史书称这条路为“松山古道”。
透过历史断裂的记载,在史料的铺陈中展开文学的想象,寻觅历史的点点星火,这一条古道迅即变得沸腾而热烈。
据《西夏地图》显示,党项铁骑向西扩张始于银川,经过中卫,沿着腾格里沙漠南椽行进。西夏军占领景泰后,兵分三路向西进军。西北路攻占凉州,继而占领河西地区;西路翻越松山,攻占天祝县境,继而越过大通河,向着青海进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跳出松山看松山,这是一条多么重要的通道!
在这条通道上,天汉的雄风掠过多久?五凉的烟云缭绕了多久?大唐的狼烟笼罩了多久?蒙元的铁蹄铮鸣了多久?在直至大明帝国的时代,匈奴、羌蕃、党项、蒙古,包括鲜卑,包括粟特,又有多少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口音的人们走过这片土地?乃至历史再往前延,在那史前时期,这片土地又繁衍着多少生灵,这条古道上又前赴后继着多少的希望?
白云千载空悠悠。可惜千年的一场朔风吹过,这里只留下千年的孤独,和迷幻中的单纯。
2017年5月,时令虽已进入立夏,但山区的天气依然寒冷。在风雨交夹的夜色中,我们穿行在历史的松山道上,四野苍茫。我知道,由此前往,可到达古浪县的横梁、干城、大靖,然后通过十条公路或甘肃省道308线,便可到达古浪。但是,我们的联络人员非常模糊地告诉我们,没有走过那条道,不知道能否走通。风雪夜中留遗憾,只好顶着风雪,告别松山草原,返程而归。
“纸上得来终觉浅,欲知此事须躬行。”在这个凛冽的冬日,再次走进松山滩。我谢绝了一切的热情挽留,穿行松山滩,前往古浪或景泰的方向,去激活想象世界里重复了无数次的松山古道。
松山无山,松山无松,这是松山一直留下的困惑。走出松山古城,向着东北方向出发,这是一个全新的空间和地理概念。起初的道路,在平川草原上率性延展,视线开阔,极目可触天极。渐渐行去,开始出现了连绵的山峦,或庞大或矮小,或峻峭或匍匐,山势各异,奇峰罗列。随之,道路在山峦间开始了“之”字形的盘旋。陡急处,峰回路转,令人眩惊。
山高路远,日晕人困。正在即将出现困倦的那一刹那,一道独特的风景映入眼帘。车子在山道上前行,山道左右,错落的山峰呈现着错落的倒写“八”字,近处的是实景,远处的仿佛是渲染。构成一幅极具诗意的青山画图。而最为叫绝的是,在那倒写的“八”字上端,一排排疏密相间的苍松挺立其上,深黛浓绿。远远观之,宛如列队的士兵,站哨在山巅。又似一排排兴奋的鸟们探着头,在打探着南来北往的行者。随着频繁而急促的道路回环,另一种排列的阵势又呈现在人们面前,一边是远山山顶上站立的松木,一边是半坡的原始松林。不知道这些松,在这些寂寞的山谷间守望了多少年。
松山有山,松山有松。
从手机上打开百度或高德地图,识途。信号时有时无。这里的地名,多的是屲、圈、沟、岘。许多素朴而充满乡野味的地名,为这片原生态的土地增添了点点诗意。借助着路道旁偶尔出现的路道提示牌,辨识着前行的方向。穿行山谷,胜如闲厅信步。信马且由缰,一帆风顺并不是人生的财富,走错了的道路更是难得的记忆。
近两个小时的穿行后,到达古浪县干城乡。当地的村民告诉我们,从旁边的另一条道路前行,可到达景泰。继续前往,便可到达古浪大靖。略前行,新建的天景公路结束。
圆梦松山古道,便成为这个冬日里最开心的一桩事儿。再次站立白山故城,回望西去的人们正在景泰、靖远的那一个个古渡口畔上岸,整理整理衣物,或打马,或乘驼,或步行,向着松山,向着白山,向着河西开始新的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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