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的傅明供职于国内一家著名的杀毒软件公司。他长相平平,说话拘谨,一副标准的计算机程序员形象。只有聊起黑客时,才会挂起一抹不屑的微笑,属于高手的微笑。 他曾是一名叱咤风云的计算机黑客,参加过数次所谓的“爱国大战”。他曾身处一个神秘的江湖,属于黑客的江湖。那里不乏刀光剑影,那里不乏年少轻狂,那里曾激扬着理想和冲动,也泛起过贪婪与龌龊。
只是,那个江湖已然远去。
聊起被媒体称为“顶尖黑客”徐放的新闻,傅明充满了轻蔑――他也能叫黑客?他的行为玷污了这个词。
又何止徐放,而今遍布互联网的黑客,其实已名不副实。在商业与利益的驱动下,真正的黑客早就身影模糊。
江湖已无罗宾侠
春节后返京,傅明所在公司发布了一条安全警示,提醒亿万网民警惕钓鱼网站。
所谓的钓鱼网站,就是用伪装页面等方式,假冒银行等交易类网站,窃取用户账号密码,用以盗窃牟利。
警示很快变成新闻,在各大网站转发。只是文中晃动的黑客字样,让傅明感觉刺眼。
“当年真正的黑客,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只炫耀技术,不会破坏计算机,更别提盗窃。”傅明眼中这些钓鱼网站的主人,不过是网络骗子,技术粗糙,如同《天下无贼》中傻乎乎的劫匪。
接触网络安全行业多年来,他经手研究了无数病毒。最大的感觉就是,病毒的技术水准越来越低,牟利倾向性也越来越强。而今几乎没有单纯破坏电脑的病毒,也甚少炫耀技术类的攻击,几乎所有病毒都与弹出广告,盗号木马,锁定主页挂钩。一切向钱看齐。
在百度灰鸽子贴吧内,一个只要略有电脑基础的网民,交几百块钱拜师,就可以学会“灰鸽子”木马的用法。不用明白原理,师傅会详细教你操作。如果再笨一些,师傅会索性做个傻瓜式软件,点击“开始”,后面工作自动完成。
“就这样,一个所谓的黑客诞生了,花几十分钟,几百块钱”傅明不觉得他的工作是“扫黑”,虽然他已从黑客转做网络安全,但他对面的江湖,早已物是人非。
他偶尔也上些老牌黑客论坛,但这些一个个挂着威风凛凛名字的论坛,充溢着浮躁。不见当年高手的身影,有的只是赤裸的询问――我怎么能盗号?我怎么能挂马?我怎么能破解美女的相册或者攻陷网游的服务器?
当然也有似曾相识的场景,比如钓鱼岛争端期间,攻击日本网站、扬我国威的帖子成为热门。但跟帖者大多是在围观,或者直接索要“傻瓜一键式攻击套装”,再没有振臂一呼,高手云集的场景。
那时他所在的公司,要在主页上发布安全动态,提及这次中国黑客攻击日本网站的新闻。傅明和同事,挑选新闻图片时,啼笑皆非。有网友在一家日本网站上挂上了飘扬的五星红旗。然而经过他们技术分析,发现其实那只是一个日本的个人主页网站。
自己申请主页,然后更改内容,如同偷自己家的东西,这算什么攻击?
这几乎是当今中国黑客界的缩影:技术低劣,行为幼稚,金钱与利益至上。
嘲笑之余,傅明不自觉地想起当年往事,无来由一阵怅然。
江湖已无罗宾侠。傅明说,而今这群自诩黑客的小孩,只是一群穿着黑衣偷井盖的小贼。
黑红往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在傅明印象中,这是早期黑客最经典的形象。那时,黑客是高手的代名词。他们崇尚自由,热衷寻找漏洞,以入侵高难度网站为乐。所谓的入侵,更多像是技术比拼,几乎没人做实质性破坏。
1999年,傅明加入了一个著名黑客联盟。联盟上高手云集,论坛中热衷发布最新的漏洞,并探讨技术问题。他技术成长飞快,并很快撰写了一套入侵工具。
他曾用这套工具,一夜间侵入30余家网站的后台,但未作更改,只是在漏洞位置留下个记事本,里面写着“hello”以作提醒。
如同动漫中,那作案后留下字条的怪盗。
也正是那一年,一个年轻的黑客glacier,发布自制的一个远程监控软件“冰河”。然而,超强的监控能力,既让冰河名声大噪,也让它演变成第一个国产木马。
远程控制陌生人的电脑,肆意炮制恶作剧,甚至查看他们的隐私,让网民乐此不疲,同时也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匣。
江湖传言,glacier因冰河曾被警方扣押。虽然他并未借此牟利,但冰河使用者太多,难以查询,只好抓捕作者。在看守所,glacier吃了多天的白水煮白菜终于忍不住,问警察:“叔叔,菜里能不能放点盐?”
警察没好气地说,“放盐,难道让你们这些人渣吃饱了再出去祸害人民群众么?”。
这成了老牌黑客耳熟能详的段子,虽然glacier很快重获自由,但他的经历让黑客们开始有所收敛,并思考行为的底限。
而今,傅明已不愿提及他制作的风靡一时的程序的名字,也不愿公开作者身份。他坦言,那时更多是青春的冲动。
1999年,同样的冲动遍布中国黑客界。他们不再满足单纯炫耀技术,而是想用技术做更多的事情。
“爱国主义”让这些技术高手们有了用武之地,也打开了青春荷尔蒙的宣泄口。
1999年北约轰炸中国大使馆,中国黑客空前团结,以攻击美国网站来表达爱国情怀。在中国大使馆被炸后的第二天,各大黑客论坛开始流传这场“卫国战争”的终极目标,“让中国红旗在美国白宫网站飘扬两个小时”。
回忆往事,傅明仍不免激动。虽然他坦言那时是被一种情绪捆绑,但时光倒流,他恐怕还会加入战场。
随后不久,中国红客联盟、中国鹰派联盟、中国黑客联盟扬名江湖。红盟的lion、鹰派的万涛,成为大名鼎鼎的英雄。
Lion所在的红客联盟,开创性地发明了一个名字――红客(Honker),有别于黑夜行走的刺客形象,寄望于以政治立场的正义性,证实他们攻击行为的合法性。
而万涛的名言,又曾激励多少老牌黑客上路――让我们给刺刀装上理想。
从此,黑客的江湖,开始由红黑两色主宰。
激情散去
2000年,广州的小学生做调查,问将来想做什么职业,20%的答案竟然是黑客。
彼时,互联网上内容匮乏,甚少明星的绯闻,没有名人的微博,技术引发崇拜,电脑高手成为大众偶像。电影《黑客帝国》热播后,黑衣短发的基诺里维斯成为想象中黑客的模样。
或许,他们就该是那样,如黑侠般穿梭在网络间,扶强锄弱,扬名立万,况且身上还笼罩着爱国志士的光环。
一个小弟曾经向傅明激动地描述心情,当国旗的图片放到日本网站时,心情就好比电影里的陈真,一脚踹飞了日本武馆的大门。
“报效祖国”成为流行的口号,无数刚学会上网的菜鸟,涌入黑客论坛,拜师学艺,黑客技术甚至成了一种网络文化。
2001年5月1日,因撞机事件,“中美黑客大战”爆发,恰逢长假,大学生成为这场规模浩大的战役主角。在寝室中,在机房中,在为数不多的网吧中,QQ上闪动的是一条条激动人心的指令,以及红客联盟著名的“永不言败”口号。
那些天,这群年轻的黑客们,通宵达旦,忘乎所以,血脉贲张。傅明正是其中的一员,他说他如同上满劲的发条,做梦时满眼都是晃动的国旗,响彻着激昂的国歌。
此役,红客联盟名动江湖,当时它是中国最大的黑客网站,世界排名第五,鼎盛时期会员超过8万人。
随着黑客从幕后走向台前,曾经的小众精英群体已不复存在。数个大型黑客论坛旗下,大量网民盘踞其中。这其实已与“独行”的黑客精神不符,麻烦也接踵而来。
glacier关闭了个人主页,停止了对冰河软件的升级。因为他发现,这款优秀的监控软件,越来越多的被当做木马使用。他的主页也成了众多木马狂热爱好者的交流乐园。
高超的技术如同利刃,能救人,也能杀人。
这与他的初衷违背。在黑客爱国大战中,glacier曾编写过攻击程序,不过他始终认为,攻击不是黑客的真正目标,技术研究的最终目的是在自由与开放的环境中发挥每个人的专长。
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狂热的潮流中。对民族情绪的附庸,以及爱国旗帜的高扬,促成了中国黑客的急速成长。这些黑客团队,往往缺乏组织和纪律,良莠不齐。
“在根本意义上,网络黑客所采取的手段和大学生对美国大使馆扔石头和墨水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一种宣泄。”中国社科院教授闵大洪曾如此评价。
在一次次理性或非理性的“爱国攻击”后,2002年4月,中国互联网协会公告制止有组织的攻击行为。
大规模的以民族主义为名的攻击再难开展,曾经被热血网民视为圣殿的“中国红客联盟”从此一蹶不振,逐渐少人问津。
2004年最后一天,中国红客联盟首领Lion宣布闭站,这个年仅21岁的中专毕业生,在公开信中说,“红客联盟一直都是名存实亡,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说技术,只有3个人在支撑;说激情,我们都已过了那个年龄,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份冲动;说氛围,也没有让人感觉到有学习的气氛和让人觉得新鲜的东西。”
不过他依然对昔日荣光充满留恋,“那是一段令人兴奋和怀念的日子,中国的网络史会记载它的……永远的红客联盟,永不言败!”
数日后,闵大洪教授撰文,宣告告别中国黑客的激情时代。
多年以后,傅明偶然又搜索到了这封公开信,甚至回忆起当年看信时的那种愤懑,不解与鄙视。可当再读到“永不言败”四个字时,他还是哭了。
很多东西过去就过去了,好比当年的激情,再也追不回。
漂白与归隐
红已黯淡,黑已褪色,当理想不在,黑客的江湖开始凋零。
“时代变了,环境变了,网络也变了,”有黑客感慨当年转瞬即逝的激情,“黑客又怎么能不变?”
互联网进入了铜臭时代,一切都与利益相关。这些当年的网络高手,纷纷转型或者漂白。
“绿色兵团”是中国最早的黑客组织,其中的成员,傅明遇到时,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前辈。
1999年,绿色兵团转型,脱胎为中绿联盟,当年7月成立了上海绿盟计算机网络安全技术有限公司。然而一年后便宣告解散。
这是中国第一代黑客们的试水之举,此后,黑客教父们纷纷漂白,成群结队向网络安全领域进军。
开发“流光”的小榕,开发“冰河”的glacier,先后投身网络安全。傅明也因对木马病毒的深刻理解,成功进入国内一家著名杀毒软件公司。
当年呼喊着“给刺刀装上理想”的万涛,也早无昔日冲动,他先后担任过多家著名企业的安全顾问,如今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凝神于玻璃缸前,把指尖的鱼虫捻入水中,静观被玻璃球面放大的金鱼,或摆尾争食,或无动于衷地游开。
这些或归隐、或转型、或漂白的黑客们,开始用另外的眼光,审视他们的后辈。傅明说,虽然投身安全公司,但他对待黑客时,从无道义上的压力。
此时的黑客界,在经济链条扯动下,已经慢慢形成为产业。数据显示,2006年网络黑色产业链的规模约为2.38亿,造成的损失达到76亿,2009年则突破了一百亿。
傅明的后辈们,比第一代黑客有着更便利更广阔的学习空间。不过,他们虽然研究漏洞,但不再为了留下“到此一游”,而是将资料席卷一空。他们虽然研究木马,但不是为了学习技术,而是为了潜伏,等着用户的游戏账号与银行卡上钩。
2006年,熊猫烧香肆虐中国。一时间,黑客再次回归大众视野,成为热门词汇。百度熊猫烧香贴吧内,众多90后粉丝云集,希望能拜病毒作者李俊为师,并称他为中国最牛的黑客。
这让傅明哭笑不得,他早已拆解过熊猫烧香,发现那病毒只是多种入侵手段的大杂烩,技术含量很低,“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用熊猫图案么?那是因为病毒感染后,电脑中所有图标都会变色,很显眼和难看,技术上解决不了,为掩盖这一缺陷,索性就用了熊猫烧香的图案”。
李俊出狱后接受采访,曾讲述他参加多个黑客组织的经历。这时的黑客,已经与理想和荣光无关,他所在的QQ群里,同道们做的最多的就是收徒赚钱,或发布工具凸显自我。群里人总艳羡着某牛人靠木马,赚钱买车过奢侈生活,并因此决意去黑掉某一网站。
这与傅明等人的理念大相径庭。穿黑衣的可以是侠,但不能是盗。
2008年,奥运火炬在法国传递时发生风波,网上舆情激愤。傅明聊发少年狂,兴致勃勃加入了一个号称黑客超级联盟的QQ群。群主通知称,当晚8点准时进攻。一切恍如少年时。
然而,他发现,群里的黑客除了会用傻瓜式木马外,对入侵与防范技术一窍不通。有人贴来了攻击目标的网址,结果却是成人网站,并呼喊高手攻破网站,方便大家下载成人电影――居然应者云集。
忍耐到晚8点,群主尴尬地说,他们也在等高手做“攻击工具”,工具附有图文教程,上手简单。一小时后,高手姗姗来迟,进群发布工具后,便沉默不语。
傅明从网名上发现,“高手”原来竟是当年的熟人。两个第一代黑客寒暄几句,便相顾无言。很快,一家国外网站被攻破。可傅明发现,黑客们放上的图片中的几句英文,单词都拼写错了。
他退了群,此后便再无兴致。
身影寂寥
在中国短暂的黑客历史上,总有与技术无关的因素捆绑其中,爱国主义、商业利益、犯罪牟利,几乎找不到纯粹的时光。
这或许和黑客的精神有关。没有什么能约束这些技术狂人,除了公认的行规和内心的道德。当行规无人尊重,当利益足够诱惑,道德天平就会失衡,黑客便开始形象堕落。
曾经的顶尖黑客“陈三公子”,回顾历史后称,现在的黑客界已不复重前,大家变得越来越现实了。
他说,黑客一样是普通人,要生活,一样有压力,早年黑客甚至有的生活落魄。但现在不一样,黑客可以明目张胆打出“挂马、黑站拿数据”等旗号,有人接活,有人拿钱不办事,总之一句话,“现在的部分所谓黑客人士已经偏离的真正的黑客精神。走向一个不归路”。
Glacier的夫人王娟,当年曾写出wolf木马,成为圈中知名女黑客。退隐江湖前,她说,她很讨厌外行称她为黑客,很多人眼中的黑客,其实只是“乱黑人家机器的小孩”。
这个圈中的著名女侠,黑别人机器,已如喝白开水一样简单,但她从不屑去做。她把那些小孩称为“小黑黑”。如同黄蓉华山论剑后,眼中那些叫嚣于山下的江湖混混。
2004年,lion退出江湖时的公开信中,曾悲哀地写道,“看着当今的国内的网络上,到处看到的是不懂事的小孩,冒充着什么红客,黑客,白客,蓝客,灰客...到处听到的是‘我该怎么样才能出名’,成为高手,黑客……到处充斥的是在请教如何黑人的主机,QQ,email……的信息”。
7年后,当年的现状并未改变,反而变本加厉。没人在意你是什么颜色的客,只想如何能赚到更多的钱。在媒体的报道中,黑客声名狼藉。
到处是黑客速成,到处是盗号木马,到处是傻瓜教程,攻击站点明码标价,制作木马形成品牌,当曾经为展示技术编写的黑客软件,用于弹出一个个搔首弄姿的网页游戏广告时,那个江湖已经沦陷。
已无黑侠,满眼都是“小黑黑”。黑客的精神已经被商业利益侵蚀。那些曾经的黑客,开始耻于提及当年身份。
在一个老牌黑客论坛,有人贴了黑客们的历史,一位不愿公布id的高手回复说:很多的朋友,或是如隐身的QQ,永远不见上线;或是埋没于生活,为每天的三餐而忙碌;或是投身商业,顶着一个所谓安全专家的名头在外苦苦奔波……如今的我,也不过是在一个小小的文化馆,做一个档案整理工作,一个月拿上千把块,已经感觉很开心……只是在闲暇的时候,才会想起,原来自己还是懂电脑的,原来自己也是会写程序的,原来自己还是会编病毒木马分析WINDOWS系统漏洞的,原来自己还是懂一些网络协议和UNIX的,呵呵,很多的时候,我已经遗忘了自己曾经会过什么,做过什么,追求过什么……刺刀还在,思想却已经消逝……
采访尾声时,傅明特意提醒,现在媒体报道的计算机犯罪,那些人其实应该叫骇客,不是黑客,黑客是先行者,是尽力挖掘计算机潜力的技术高手。
“进入计算机后,黑客是善意提醒或者炫耀技术后离开,而骇客则是有目的的破坏。”他苦笑一下,“别弄混了,现在都是丢人现眼的骇客。”
江湖,已再无真正的黑客。(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