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民国时期的地方小吏,邓缵先是个小人物,但民国是一个大时代。一个大时代必伴随一种伟大精神。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追思历史,以史为鉴,缅怀先烈,我们没有理由忘记民国初期的戍边官员邓缵先。2011年1月,《沉默的胡杨――邓缵先戍边纪事》出版后,即引起了读者的热议,媒体的热捧。
民国三年(1914年),邓缵先以科拔贡和紫金议会议长身份,按照颁布不久的《文官考试法》的规定,参加国家县知事试验,取列乙等,分发新疆。这一系列有别于满清王朝的新东西,例如颁布文官考试法,就是在学习西方的法制精神,官员考试上岗,就是借鉴西方公开公平的行政制度。国家统一考试,统一分配官吏,即体现了国家主权的完整和权威,也体现了国民建设新民国的精神面貌。
民国初期中国思想界空前开放与活跃,中与外,旧于新,左与右,正与反,复古与革命,专制与民主,改良与造反,救国与亡国,激烈辩论,针锋相对。民国精神不能不在邓缵先身上打上烙印。
在民国精神中,边疆与国土思想不可或缺。著名史学家顾颉刚提出:“改造中国历史,即可改造一般民众的历史观念。第一部史应为民族史。”因为帝国主义列强在民族主义旗号下,妄图蚕食中国领土,肢解中国,开展边疆史的研究事关国土安全,迫在眉睫。
邓缵先作为那个时代的菁英,他对边疆建设与国土安全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他实际上就是民国边疆建设的笃行者。以此为推论,我们就找到了他在任上编纂两部新疆县志(《叶城县志》、《续修乌苏县志》)的思想基础。1918年,他编纂的《续修乌苏县志》,开创了续修新疆民国县志的先河。
与游历宦海多年的其他官员不同的是,邓缵先虔诚书本,珍惜字纸,敬畏文章,秉笔著书,寒暑不辍。对此,有人不解且讥笑之。邓缵先作《客有讥我嗜吟徒劳无益,作此以解之》:“好游寄踪千仞山,嗜饮失德杯盘间。习弈阵图空白战,苦吟雪月凋朱颜。凝滞物情皆有累,从容讽咏平生志。明知小技陋雕虫,陡觉清词悲执骥。富贵难期春梦消,神仙?处秋风高。古人适情吟今?,宦游未尝废邱壑。豪饮一石谪仙才,决胜一枰左车略。四事未能拟前贤,剪烛捻须?自怜,蚯蚓间阶递繁声。”自比蝉噪、鹤鸣、蚯蚓也好,谦称小技、自怜也罢,昨日说风凉话的“智叟们”早早尘埃满地,笔耕不辍、以文载史的“愚公”则名传千古。
1920年,他出任叶城县知事,当时有坎巨提边民越界种植,与边民发生水源争执,邓缵先奉命到边境视察。由叶城进入喀喇昆仑山的道路十分险要,有人以天寒路险为由,劝告知事邓缵先不要亲身前往边卡。邓缵先正义凛然地答曰:“危险者境也,处境者心也,常存此处处有危机之心,则恐惧修省,自可转危为安;常存此时时有险象之心,则思患豫防自能履险如夷。况该处并非人迹所不能到者,何虑焉。”有人说前官员从未到过边卡,邓再答曰:“此卡既为中国土地,主权所在,任得任听坎人越界偷种。此次我为实地查勘而来,不能半途而止也。”
作为一个政治家,应系国计民生于胸间,对民族生存的空间当仁不让,寸土必争。从邓缵先的胸怀中,不仅可品读出父母官的权限,更可品读出父母官的责任。“疆界如何?曰:玉山资保障,星峡固边陲。险阻如何?曰:保邦非特险,谋国不忘危。边防如何?曰:竟误鸿沟割,须防虎视耽。善后何策?曰:羊亡牢可补,牛壮牧应求。”疆界巩固,边防安危,排除险阻,善后有策,这不都是民国精神的具体体现吗?
在邓缵先研究中,始终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邓缵先为什么47岁时选择进疆?为什么63岁时还出任巴楚县长,而不告老还乡?如果说,他留在新疆仅仅是为了报答省长杨增新个人的知遇之恩,那么1928年夏天杨增新被枪杀,便为他离开新疆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为什么选择留下?是为官职吗?邓缵先1917年即出任乌苏县知事,1932年出任巴楚县县长,15年中并没有升官进爵。是为金钱吗?如果邓缵先贪钱,在南疆县长肥缺上,只要一任就能捞个钵满盘满。是因为邓缵先纳妾不舍女色吗?亦非也!邓缵先既不为情,也不为钱,不为色,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民国精神,如何作解?
1922年春天,邓缵先母亲病危,邓缵先不顾山高水远,盗寇猖獗,日夜兼程赶回故里。“壬戍孟夏,故里书来谓垂暮之慈母,每思念乎游子,指随心痛。绪与肠回,乞假言旋,星驰就道。关河迢递,思凄怆以怀归。盗贼纵横,意愤悒而谁语?绕道宁夏,渡囚黄河,夹岸则高山万重,束流则曲?千丈。独坐皮筏,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极听悲声,转辗于蝉噪辕啼之际。白日既匿苍波靡涯,身犯魍魉之途,足践无人之境。遂使边心忉?”冒死归家,已知归途凶险,为什么还要再次出关?再次出关,何时再归?恐怕邓缵先心中难有答案,其家人心中更是无底。离开民国精神,如何作答?
邓缵先47岁离乡背井,先后出任新疆5个县县长,为新疆各民族兢兢业业服务了18年。他以新疆为家,以各民族为兄弟姐妹,寓博爱于民族平等之中。他早在代理乌苏县知事任上,写诗寄给老师蓝湘眉,以“夙荷师承须洁己,冰渊心迹一尘无”为自己的座右铭。他知行合一,言行一致。他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邓缵先卸任叶城知事时,“父老子弟壶浆饯送,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至玉河边,犹留恋涕泣”。邓缵先曾以《吏》为题赋诗:“千古清廉海忠介,高风人颂玉壶冰。”熟读历史的他知道,为官清廉才能千古流芳,玉壶冰清才有后人树碑立传。离开民国精神,如何解释?
邓缵先眼看60岁届满,家人为催促和迎接他早日归家,在家乡为他购置了一处寿地,以实现客家人叶落归根的夙愿。邓缵先为此修诗一封,表诉衷肠:“腊月六日家人寄书云,与故里觅得一地将为予寿藏,闻之瞿然,赋诗答之。
人生宇宙间,百龄如朝露。我年近六十,修短听诸数。即今归泉台,解脱不恋慕。我家粤峤里,青山颇清美。羁宦天一涯,遥隔万余里。家人怜我老,客游应倦矣。云水致足乐,岁暮鹤知还。生平我与我,往来因自然。迂腐读藏经,贪鄙诚可怜。”这是何等乐观潇洒的人生观!邓缵先已经将生死置于度外,甚至为自己作起了祭文。
1932年,邓缵先出任新疆巴楚县县长时,已经63岁了。翌年,一场民国后前所未有的大动乱席卷新疆,在事关国家分裂、国土安危之际,邓缵先率众守城,城破后以身殉国。
我们从邓缵先身上读到的民国精神,实际上就是中华民族传统的儒家精神的发扬光大,与今天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核心内容是一脉相承的。
(摘编自《沉默的胡杨――邓缵先戍边纪事(1915-1933)》 崔保新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