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周庄画梦录】

     我最早知道周庄,是因为桥,就是陈逸飞画中的双桥。现在我在一个地方站住了,就是陈逸飞画中的双桥。   站在露湿的桥头上,身旁是悄然徘徊的晨雾。我站着的这个地方,可能是三毛曾经站过的。这个在撒哈拉沙漠上狂野气十足的野女人,一到周庄就变得妩媚了。她每天早晨和黄昏都要站在这里看许久,穿着斜襟衫,光着脚,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每天都在这里看什么呢?很多人都曾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入迷地微笑着,微闭着双眼,翘起嘴角,笑得就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小女孩。
  在桥上站久了,我也渐渐恍惚起来,仿佛正在隐入某个梦境。此时河水流逝的声音,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声音像在桥底下拐了个弯,又慢慢潜入水底。四野一时无声,就像陈逸飞的画一样明亮而寂静。而梦也是明亮而寂静的。这让我突然感到神秘起来,或许陈逸飞画的,或许三毛久久望着的,并非一座供你通向彼岸的桥,而是生命的某个神秘通道。
  周庄是桥的周庄。桥是人类同水沟通的方式,每一座桥都会给水留下畅通的出路。周庄的桥是那种江南水乡既具古典意味又具经典意义的拱桥,看上去小巧精致,里头却博大精深。我想这每一座桥里头都潜藏着空旷深远的岁月,她跨越的不仅是一条河流,而是千百年来的历史。我理解了三毛为什么要看得入神了,为什么露出那么会意的微笑了,她看出这座桥的魂了。而陈逸飞也不只是一个画家,他是人类的艺术家,通过一座桥,他给人类描绘了某种跨越大限的可能。
  我恍然悟到了这个千年古镇对于人类的非凡意义,她不是一个让你来凭吊的古迹,而是让我们这些为尘世所累、为着一个欲望又一个欲望疲于奔命的人提供了一个精神的憩园,让你在古老韶光的温馨中重返安逸与宁静。记不清是哪一位哲人说过,对于神来说,尘世的图景只不过是一些想象的附属物,或者,对想象的模仿。而我觉得,周庄就是神的想象,是神赐给我们的。在这里,你感到诸神的慷慨赐予无处不在,她有那么多的河流环绕,那么多的水。周庄是水的周庄。她的水,不是那种咸涩的海水,她是干净的、清澈的、甘甜的,是用以滋养一切生命的。
  转弯,过桥,下坡,我走得越来越慢。我被岸边的杨柳牵挂着,挽留着,她们是从水里长出来的,又长长地倒挂下来,青枝翠叶漂了一河。这蓬勃的、水汽充盈的生命感觉,在周庄的女子身上也能感觉到。周庄是女性的周庄,水是周庄的魂,是女人的梦。你感觉这些女人的生命,在走近一条河后,就轮回了,涅?了,在另一个灵魂里展开了。而那条河,仿佛已存在于她们回光耀眼的眸子里,空灵,亮彻,含情脉脉,她们的身姿与步态,款款的,款款的,仿佛也押上了这河水的韵。
  是水,把周庄的女人做成了人类的杰作,也是水,构成了周庄的全部风景。周庄是古典的,她的古色古香都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了,连那些古老的民俗风情和生活方式也一同保留下来了。还有那个古戏台,还有那在古戏台上轮番上演的吴歌与昆曲……这千百年来蕴积起来的古典气息,涵养着这古朴苍郁的江南水乡小镇。在这样的老街巷里,你随时都可能与某个似曾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你不知道那是刘禹锡,还是陆龟蒙。但沈万三你肯定是知道的,这个明朝的江南第一富豪,他率商船从这儿出发,往北,走京杭大运河直达大都,往东,过吴淞口漂洋过海,他的船队满载着这里盛产的优质大米、丝绸刺绣、白酒、竹器……现在他回来了,他会穿过自己熟悉的花厅,径自走进卧室,躺在自己的楠木雕花大床上,枕着玉枕,做一个长梦。在他深深的睡梦中,院内的树枝已伸到窗外的春天去摇曳,披一身嫩芽。
  周庄是一个历史从未中断的古镇,她以绵延不绝的方式穿过亘古的岁月来到现在,流畅如行云流水。她通过河流、桥梁、街巷的起承转合与现实奇妙地沟通起来,她有多条通向苏州、南京、上海的出路,这是从历史向现代的一种延伸。这让你感觉到周庄的年轻,蓝天白云间干干净净的太阳,小南风缓缓催开的花蕾,又灿烂又优美。在这千年古镇经历一回,你也会发现自己的变化,你不是变老了,而是变年轻了。那么多人都在河水中细细端详自己焕然一新的面容。就像梦,醒了。
  醒了,就发现三毛走了,陈逸飞也走了,在他们给我们留下人间最美妙的一幅画和一个梦之后,他们在无形中隐没了。我想他们并未走远,他们的灵魂必是常常要到这驳岸、拱桥、水巷间来徘徊的,或许已化作这春日里的一对蝴蝶,在吴歌与昆曲里翩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