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体育成就了我,没有它就没有我的现在。但是耽误了青春而拿到金牌的运动员毕竟凤毛麟角,对于普通的残疾人来说,学会更好地生存是比拼到一块金牌更重要的事。
摄影/本刊记者 张立洁
资料图片提供/王冬人
王冬人很忙,为了采访她记者等了足足七天。第一眼见到王冬人的人都极力想从她身上找到“残疾”的印记,但留下的只是她脸上自信的笑。无论外表,还是行事风格,她都不可避免地带着运动员的利落和爽快。采访中,她接了不少电话,从容地处理大小事宜,让人觉得能掌控一切。
希望,一点点被“截”掉了
王冬人15岁之前,许多人都看好她,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运动天赋。化学家唐敖庆都有意收她做学生,“你想不想当个化学家?”体育方面,乒乓球、游泳、滑冰、体操、排球等,王冬人样样精通,是校运动队的佼佼者,老师们建议她向职业运动员方向发展。然而,王冬人有自己的憧憬:上大学。进训练场,也就是多了个玩儿的地方。
1978年5月20日,提起这天王冬人会像被尖刀骤然戳进心窝。15岁的王冬人飞驰在跨栏的赛场上,突然,一阵剧痛将她带倒在地…… 她只记得父母听到“骨癌”后泪流满面,恳求自己:保命要紧!很快,6月22日就做了右下肢截肢手术。
前途无量的人生轨迹不可逆地被扭转了。眼眶里的泪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她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要“走”得更好。只是朋友们来时,仍会小心翼翼地遮盖住那只残了的右腿。
治病治了两年,跳级上了高中的王冬人仍让大家叹服不已,成绩依然优异。读书,既是王冬人对知识的孜孜渴求,更是她对生命的万般珍爱。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很残酷。王冬人的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却无法如愿上大学。1982年的中国,残疾人离大学之门还有一段距离。
找工作就更别提了,谁要?
求学无路,工作无门。好强的王冬人感到一阵剧痛,不是腿,是心。最后的希望,也一点点被“截”掉了。
假肢里能倒出半斤汗水
“封闭自我,关注的只是一己得失,但是走出去,就会发现一个新的自我,发现一个新的天空。”
王冬人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
一名记者就残疾人高考问题报道过王冬人,其中提到了她光辉的运动成绩。一个很偶然的机会,1983年11月,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伤残人体育协会的北京会员们找到了她,动员她去学游泳。
“我不愿去,怕别人知道我的残疾。”热心的教练到家里去动员,说通了王冬人的父母,拖出躲在屋里的王冬人,大伙儿前呼后拥地硬把她弄到了泳池边上。
那是王冬人至今最难忘、最怀念的一段日子。重返体育馆,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跳入泳池,却没想到,一游就拐弯,拐着就回来了。一条腿嘛,她忘了。朋友们耐心地指点、帮助,王冬人很快又找回了以前的感觉。
两个星期后,王冬人就去参加一个游泳比赛,紧张得泳帽掉了,眼镜也掉了,但还是坚持游完了。当她游到终点时,等候在一旁的朋友们都投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这些和她一样的伤残人士,在运动场上与健全人一样生龙活虎,在生活中与健全人一样谈笑风生,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有老底子和运动天赋在,掌握每个项目的技巧不难,但是训练的艰苦程度不可同日而语。王冬人每天拖着一条六七斤重的假肢,经常练得汗流浃背,断腿与假肢的结合部位常常被磨得鲜血淋漓。夏天训练完,假肢里能倒出半斤汗水。早上五点就坐车,赶到陶然亭游泳馆需要整整三个小时,来不及吃早饭,咬几口烤白薯就下水,就是在寒冷的冬天,也是头顶刺骨北风、脚踏冰雪覆盖的马路,奔波于家和训练馆之间。
她赢了。1983年10月,在天津市举办的首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揭开了中国残疾人体育运动史上崭新的一页,也揭开了王冬人人生的崭新一页。游泳、跳远、铅球,只要有她的项目,全是冠军。这为她争得了1984年残奥会的参赛资格。
老不在岗,假条越来越不好批了
第一次组团、集训仅仅一个月就出国参赛的24个中国队员,在赛场上奋力拼搏,拿回了2枚金牌、13枚银牌、9枚铜牌,24次升起五星红旗。王冬人在游泳比赛中取得第四名。
人数少、新手多、经验不足、平时缺乏训练,再加上中国的残疾人体育事业刚起步,要与世界上众多强手较量争雄,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国外残疾运动员状态非常好,游泳比赛时,假肢一搁、浴巾一扔,大大方方做起赛前热身,而我们的运动员还很害羞,用浴巾裹着残腿,小心翼翼地脱下假肢,还要找教练“我的腿放哪儿啊?”王冬人英语好,就主动和国外队员交流,这才得知人家早有专门的残疾人康复中心和训练机构。
同样是装了假肢的运动员一起跑步,“人家光一个脚板至少一万多块钱,我们穿一个普通假肢就去跑,跑着跑着就折了,人倒是很勇敢,却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后脑勺着地”。
第一次出国,王冬人就强烈地被这种“差距”所震撼。
载誉归来,没有奖金,平亚丽奖了台录音机,沈继良奖了个双喇叭小录音机,王冬人奖了一部台式电风扇。但是工作可以随便挑,她不假思索:北京假肢厂。
一直到1996年,王冬人仍不断参加比赛,还成了第一批残疾人射击运动员,拿过远南运动会等大大小小的比赛金牌。但是训练是业余的,没有比赛任务,就得自己找时间找地方练,碰上比赛也要“突击”一下。就这么老不在岗,单位的假条也越来越不好批了。
身为一个运动员,特别是残疾运动员,她深知自己运动生命的短暂。那时候,平亚丽在吃低保,张阳俩口子在出摊,全身心投入的沈继良一个月才300元,还有许多队友会为了一点钱跟单位闹。自己和丈夫一共拿几百块一月,生活非常拮据。在单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一到比赛,又是恶性循环。而作为一个女人,因为训练导致两次流产,让她无法圆满实现女人的完整。
出路问题实实在在影响着生活,王冬人痛下决心,选择退役。
“踩在刀尖上”的幸福
曾经在假肢厂科研科的工作,使她接触到了许多第一手资料,也很熟悉假肢行业。而自己多年的配戴的经历和一些体会,让她相信会有所为。仔细考察后,1996年,王冬人的东人假肢公司在北京成立。两把旧椅子、一张办公桌、一个沙发,就是当时的全部家当。
每当遇到肢残而只想自暴自弃的朋友,她都会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经历不幸,该如何重新开始。安装假肢很疼,病人常常受不了,王冬人会在病榻前安慰,“第一次换假肢时,我把自己当成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了,在有了腿之后像踩在刀尖上一样。你永远想着这个故事,就会幸福多了。”就是这样,工作中结交了许多肢残朋友,公司因此很快走向正轨,业务开展得红红火火。
许多生活困难的、被别的地方拒绝的残疾人朋友要装假肢,都来找王冬人。免费或低价收费为他们装配普及型大、小腿假肢,一个假肢一万多,到她这儿五千。有一个病人因患严重的脉管炎医治无效,已经截肢数次,他不能站立,一直无钱安装假肢,王冬人知道了,一直全程陪护,直到假肢顺利安装完,完全免费。前两天,有残疾人写信求助说车丢了,她又亲自把自己的残疾车送过去。
在国外,她亲眼所见残疾人摔倒了,人们都会给扶起来,鞋带散了,人们会弯下腰跪下来给他系好,给他弄得很干净。王冬人很惊讶,也很感动,她说真正做残疾人工作的人,想到残疾人会心痛的。
“有的残疾人没装假肢时,头都抬不起来,装完了他不但抬起头了,还找着对象找着工作了。”她很满足,在体育上拿冠军是种满足,现在给人装假肢人家说好一样满足。
城里有房,郊区有别墅,平时练练瑜伽、游游泳、弹弹钢琴,现在的王冬人过得很惬意。如果不是推辞不掉的邀约或励志节目,她更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只为家庭生活和公司的将来操心,或为装不上假肢的残疾人可能遇到的烦恼而烦恼,而不是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故事。她从不否认当年的运动生涯对自己的巨大影响,直到现在,远离运动场多年后的成功创业,她也感恩于此。她并没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什么特别,她只是愿意做为残疾人服务的“仆人”。
“国外的残疾人拥有很多福利,不用担心生活问题。而我们残疾人普遍受教育少,没有生存的本领。当年,大家都干起来了,亚丽还在说又跟许海峰去了哪儿,我说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一个地儿?后来,她自己出来干了,按摩院也做得很好了。对于普通的残疾人来说,学会更好地生存是比拼到一块金牌更重要的事。”
自己的切身经历,让王冬人有了更多体会。“授人以鱼,更要授人以渔。残疾人要融入社会,必须拥有与正常人同样的尊严感,而这种尊严感很大程度上建立在自食其力基础之上。多给残疾人一些机会,我做公益活动时,看到一些重症肌无力患者用中药盒做手工艺品,就觉得很好。毕竟慈善只能解决表面问题,给一千块,就拿这一千块活俩月,两个月后又没着落了。只有加大教育和机能培训力度,掌握一技之长,才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