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一扬,嘴巴一嘟,兰花指一翘,七旬有二的孙毓敏就把《西厢记》里“呲”张生的娇俏小红娘带到了我们眼前。这活泼劲儿,在近半个世纪前,老师荀慧生点中孙毓敏为流派传承弟子时就赞过,“这胖姑娘在舞台上很开窍”。
老太太似“年方二八”,火力壮,夏日空调能开到摄氏22度,还直嚷热;说话爽直,不摆谱地说自己是拉着病床上的名人合的影;急性子的她着急结束采访,中午赶着开会,要带队巡回演出,忙得紧,又替我们着想采访是否怠慢,这一急一想,冷不丁蹦出刁俏话来,“我够热情了吧”。果真不像“七十二”,倒是“二十七”
学戏唱戏演戏20年。文革受害自杀瘫痪于床停演15年,创奇迹重登台当主演13年,一年演出160场,再一个10年,成为北京戏曲艺术学校校长。苏轼说十年能让生死两茫茫,冰心说十年不能再是人生如浮萍。孙毓敏的那些个十年,却让生死变得格外亲近,让人生变得有根基。
不恨家境寒,只笑痴人痴
童年的孙毓敏是早熟的。上海烂米巷一间陋室里,6岁的孙毓敏拉过两个妹妹,一起跪在妈妈面前,“妈妈您别哭了,爸爸不要我们,您一个人养大我们,我们会永远孝顺您,报答您,我们不姓杨了,跟您一样,我们要改姓孙。”一个4岁、一个2岁的妹妹也跟着学舌:“我们姓妈妈的姓!”母女四人抱头痛哭。
母亲与重男轻女的父亲离异,带着3个“拖油瓶”的母亲日子并不好过。懂事的孙毓敏也很活泼,变着法儿让母亲高兴,一次母亲生病,她就唱起《卖糖歌》给母亲听。母亲夸她嗓子好,也高兴地说起往事,原来年轻时母亲是个京戏迷,也会唱几句戏,还曾资助过他人学戏,那人后来去了台湾,还是梅派名旦。
孙毓敏翻看着母亲年轻时俊美的剧照,更多想着唱戏能挣钱养家,她央求母亲送她也学戏。母亲答应了她的要求,日子再艰难,全家节衣缩食,也为她请了教戏的先生。孙毓敏耳音很好,一听就会。8岁那年,她第一次登台参加小学的春节联欢会,演出《女起解》。演出后,那个扮演崇公道的伯伯直夸她第一次登台就这么有火候,是个唱戏的材料。自此,孙毓敏学戏更起劲了。
1952年年初的一天,她出去买盐,回来发现包盐的旧报纸上,有一则《北京艺培戏校招生启事》。她看后喜出望外,可这是3个月以前的事了。母亲鼓励她连夜给戏校写信,表明自己要学戏的迫切心愿。不承想,戏校很快回信,让她来北京应考。那年她12岁,为了照顾她。母亲带着2个妹妹也来到北京,靠帮人家缝补拆洗衣服,勉强维持一家四口人的生活。
夏衍在他的《野草》中有这样一句话:“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了斗争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看着全家为她的牺牲,穷人家的孙毓敏更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偷懒,要争气。
在戏校学花旦,老师一再强调要保护和训练自己的手型,为使自己的手腕柔软,手指似兰花俏丽,她每天把手放到很烫的开水里慢慢弯成九十度角,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烫得手指可以自然成型;基本功测验没拿满分,她就自罚三天不许吃饭,用饥饿来逼自己记牢;她从不午睡,大家睡觉时,她借口上厕所,一拐弯溜进教室去看书,抄戏词。
私闯张宅拜入荀门,学尽平生难学曲
戏校的老师教育她们,必须成为“戏包袱”,什么戏都会,毕业后到了剧团,才有戏唱。孙毓敏便逢听着什么戏都自学、偷学。
孙毓敏爱听四小名旦张君秋的《望江亭》,好不容易盼来他到校教戏,却只有青衣组的学生能学。
为能进张家聆听张君秋的教导,她和张君秋的女儿,也是她的小班同学张学敏套近乎。她把自己的点心和糖主动给学敏吃,还帮她洗衣裳。张家有许多儿女,7个孩子住在一屋,当中最小的才3岁,最大的也不过10岁的样子。已15岁的孙毓敏当起了大姐,成了他们的业余辅导员,她用在学校当大队长的一套办法,把他们组织起来,选了一个大的当组长,和他们一起做大扫除,教认字,处理吵架问题,还帮他们做饭吃。
渐渐,孙毓敏成了张家常客,张君秋为答谢她,开始问她的家庭和学习情况。每次去,张君秋有空,就亲自传授她张派戏。见她有进步,高兴起来的张君秋还亲自拉胡琴,给她吊段嗓子。孙毓敏大感意外张君秋能把胡琴拉得随心所欲,“真正的艺术家,大都是多才多艺吧!”孙毓敏印象里,张君秋是个相当聪明的京剧大师,去戏院登台的路上,就能设计唱腔。戏院一到,唱腔也设计好了。
1959年北京戏校第一届学生毕业演出,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等京剧大家都坐在台下,他们想通过看戏挑选优秀的毕业生。因为觉得表演《断桥》的孙毓敏在台上“很开窍”,外加她长脸长鼻子,舞台扮相与其有几分相似,荀慧生将她要到荀剧团,并被选为继承流派的学生。
这一年正值建国十周年大庆,荀慧生演出了经过他修改的传统京剧《荀灌娘》。演出中,孙毓敏发现,荀派的表演手法和唱法与其在学校跟老师学的不一样。她纠正以往所学,多听多琢磨,没几天,她也能模仿荀先生的动作和唱腔了。荀先生的琴师郎富润听她在私下唱着玩,却很得要领,帮她拉一段再唱唱。
她这一唱,有人报告给荀慧生。听闻此事后,苟慧生“突然袭击”,说明儿就要看孙毓敏演一场《荀灌娘》。光凭半个月听来的记忆,孙毓敏把其中“兄妹射箭”一场“照葫芦画瓢”演了下来。荀慧生赞她,“真比谁都聪明,我就是要考考你,明天到我那学戏去,这出戏我再演两场,以后就由你演吧。”
教戏时,荀慧生总是一招一式、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教,反复讲清道理。为了让孙毓敏摆好戏中跨蹬、勒马的姿势,他不仅亲自示范,纠正其动作,已过六旬的荀慧生还亲自充当马僮,叫她把左脚蹬在他的右膝上。
在荀剧团的五年中,孙毓敏演出了《红娘》《白蛇传》《望江亭》等一出出大戏,那时一年就要演出近300场,有时一天演出三场戏,报纸的演出海报上几乎天天都有她的大名。
十年犯人加病人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刻骨铭心,孙毓敏的初恋带给她的却是苦难,她恋上的是一位港商。上世纪60年代,这不是恋爱,是政治有问题。在组织的反复教育下,经过许多个以泪洗面的日子,她终于决心斩断初恋,却依然被下放到河南省京剧团,被宣布为“资产阶级的臭小姐”,遭到大会小会批斗。
1968年冬天,批斗再度升级,孙毓敏被定性为“投敌叛国的特务、间谍”。每天被轮番批斗,不停地写交代材料,连上厕所都被看管押送。好强的她最终熬不住了,在一轮批斗大会开始前几分钟,她脱下妈妈亲手缝制的新棉衣,提笔写下遗言后,从12米高的窗口跳了下去。那年,孙毓敏27岁。
命大的孙毓敏没有死。跳楼时被空中的树枝挡了一下,摔成重伤――腰椎压缩性骨折,双脚粉碎性骨折、脚跟骨碎成20多块。她被视为“畏罪自杀”的囚犯送进了医院,关在“政治犯隔离病房”。
她在病床上近乎瘫痪地躺了一年多 时间,腿不能动,就双手运动,为求得帮助,她唱京戏哄病友开心,还平躺着帮人织毛衣,以六天一件的速度,一直织了将近一百件;她用双手掰着双腿学翻身,又如动物训练般地重学大小便。
那段痛苦的日子,她感谢小妹,没有告诉她不堪压力的母亲已割喉自杀去世。小妹在严加看守的情况下,依然冲到病房,给她鼓励和安慰。同在医院被批斗的一位“叛徒”大伯,实为医院的院长,得知她的遭遇,每天偷偷送给她一大缸牛奶,让她喝下补骨头,以自身的经历开导她。一切会解决的。日子一天天熬过来。
重登舞台的那一千级楼梯
有人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当孙毓敏重新建立起生活的信念后,雨迹斑斑的天花板也变得饶有情趣了。在那上面,她好像看见了醉酒后的贵妃,舞动水袖的尤三姐。美丽活泼的红娘?…一向她招手,向她微笑。
伤愈后,她被抬回剧团,任凭病人骨髓,她练习用畸形的脚踩地,站立,到走步。她试着用手拉根绳子,用胯骨带动自己的腿往前挪,就这样,她一寸,两寸……一步,两步……几次疼得昏迷。疼得大汗淋漓,疼得伤口崩裂……两个月以后,她用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终于第一次从床边“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还想重新登上舞台,她到上海找到国内最著名的骨科专家,但专家摇头,“你的情况只能慢慢地畸形适应,能站立走步已经是奇迹,上台是休想了。”好强了一辈子的孙毓敏不想自己将来成为“废物”,她悄悄给自己订了一个计划:决心以十年的功夫靠走路把跟骨的骨棱磨平;膝关节不能弯曲,小腿肌肉萎缩,抬腿困难,她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爬楼梯的计划。
她冒着风险脱去了保护腰椎的钢背心,然后用双手抓住楼梯的扶手,自己给自己喊着口号迈上一阶楼梯,稍做喘息,又拼出全力挪到第二阶,尽管骨疼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细细的双腿颤抖得厉害,她一口气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爬上了第50阶,就坐在楼梯口喘作一团了。然而,第二天她竟然拼上了60阶,半个月达到第200阶,两个月后达到1000阶。小腿的直径终于从三公分增加到五公分,膝关节也终于可以弯曲了。
当她终于可以“像鸭子一样”走路,在“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中她扮演了一个群众,站在舞台的犄角,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人看到她的面容。她却感到莫大的鼓舞。
文革结束,剧团恢复演出传统戏,孙毓敏被安排到北京购置古装戏服装。她听说新任文化部长黄镇接见了内蒙京剧团的李万春,这给了她希望。借进京机会,她也来到文化部,几经努力,见到了黄镇。因为黄镇的帮助,1978年,她终于接到中央文化部正式邀请她进京演出的信函。
高昂入场费该为京剧衰落买单
回到北京以后,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人,演出了《红娘》、《红楼二尤》等荀派戏;排演了《痴梦》、《一代贤后》等新戏,每年平均演出达240场左右。她还到各地大学、中学普及京剧知识,台湾的二十几所大学,美国的高等学府,都有她的身影。从东北伊春到广东,从台北到河北,从上海到美国,她收下了一百多名徒弟……
这期间,她前后五次开刀动手术,两次全麻,三次腰麻,伤口尚未愈合就得上台,戏中时跪的动作长达一小时,流着血也坚持下来。
1991年,既懂业务又有理论水平的她,被上级领导点名去北京戏曲艺术学校当校长。尽管放不下舞台,孙毓敏还是走马上任了。当校长的头一年。孙毓敏少说多做学经验,“多研究心理学”。
学校没排练场。她跑企事业单位拉赞助,一栋六层的排演场拔地而起;评选全国和北京重点学校,一帮人嚷“咱条件不行,下来吧”,她拽着领导班子奋战多个日夜,赢回了市级、省部级、全国重点学校牌;她带领学生国外巡演,合作期限10年……孙毓敏嘴上常挂着“京剧不能毁在我们手里面,京剧还得靠我们传帮接代。”去年起,她策划了一个大活动,分届给72位健在的非科班出身的京剧老角、名角发终身成就奖,筹资50万,奖状奖牌奖金一个不少,那份名单里,有赵燕侠、谭元寿、梅葆玖……
京剧的衰微最让孙毓敏动气,究其原因,国内的剧场要价太高。“一场戏就找我们要3万到5万入场费。只能靠卖票往回挣”,外地剧场更欺生,“敢要15万以上。”这导致一场京剧的普通演出就能炮制出“天价票”。“老百姓看一场京剧最少花400块钱,谁来啊?”
“学生学习,没有实战不能进步,又必须演出。”孙毓敏就找相关部门呼吁管管,可剧场已经高度市场化的缘故,相关文化部门不好直接插手“降价”,也爱莫能助。她一直呼吁合理票价来培养观众,“小时候,看一场戏才5毛钱,名角不过8毛、1块。那叫享受。”
孙毓敏欣慰于北京戏校学生日渐增多,却无奈于学生的出路越来越窄,“学得好的学生毕业后一个月工资只有一两千块钱,怎么活?”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有人在。很多就转行了。学生招得越多。让孙毓敏心里越愧疚,京剧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孙毓敏一直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