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流转。昔日倍受欢迎的行道树,因管理者喜好与需求的变更,一朝便可能失宠于市政绿化,身价大跌。 六月的广州,骄阳似火。广州大道的人行道上,芒果树挂满了绿色的果实。
我突发奇想:怎么才可以,在广州大道的行人道上,自己也栽上一棵行道树?
我登录了广州园林局的网站。那里有很多“绿道”(广东正推动的城市自然景观走廊工程)的报道,还有领导检查工作的文章,却找不到个人种植信息。
园林系统的朋友说我很天真。因为,广州城市公共道路绿化的主管、规划和管理由政府单位牵头或组织,而城市建设的投资方则是一个叫做城市投资集团的公司,由其筹资,以其名义进行投建。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我成为园林公司的一员,通过承包相关城投集团的绿化工程,来获得在城市“种树的资格”。
我不是城投,但我是广州市民。看着广州大道边的各种行道树,我还是坐不住。我还是想去买一棵树苗。首要问题是,种什么?
就让一次买苗的旅行解决我的疑问吧。开着福克斯小车,我从南方报社出发。出大门的时候,我仰头看了看集团门口那几棵数层楼高、青绿色、腰身稍肥的大王椰。那是高大伟岸的树。
在小车里,我打开了音乐,哼起了《好大一棵树》―我甚至在憧憬着自己即将种的那棵树,在路边茁壮成长的情景了。
种什么
我要开车去中山和顺德。朋友告诉我,广州的绿化树,很多来自这两个地区。于是我沿着广州大道,一路向南。
夏日炎炎,阳光刺眼。现在的广州大道,没有统一的乔木绿化。绿化带上不是清一色金色的银杏,也不重复四季分明的法桐,而是各种乔木和灌木的混搭。车窗外,芒果、广白兰、大叶紫荆等乔木飞速地后退。看起来,我可以选择的树种很多。
大概15年前,广州的公共绿化还只是流行种草,后来又做了很多“草坪+鲜花+灌木”的人工景,大概5年前,政府开始强调种树,然后,大家才看着很多树,在城区尤其大路上生长了起来。
那么,我到底应该种什么?我对绿化树的认识不多。约20年前,广州做过第一次树木普查。当时发现,在这个城市,分布得最多的是榕树。那么,我是不是要种一棵榕树?
榕树是两广、闽台的乡土树,也是台北的市树。在老广州的记忆中,大榕树下就等于社区小广场。榕树不高,但树冠非常宽,还有缕缕自上垂落的须根。那时夏天的黄昏,市民邻里们会坐在榕树下乘凉、听“讲古”(评书)、拉家常。如今,榕树还在这个城市生长着,但榕树下交融的人事,却随着旧城社区的消失,成了市民的集体记忆。
或者,我可以种广州的市树―木棉吗?10年前,广州大道就栽种了一列木棉,春天时犹如火红的花道。不过,那时候的环卫部门,并不喜欢这种树被广泛种植:木棉有飞絮,掉花又多,给道路清洁带来了麻烦。后来,很多木棉树就被热带乔木代替了。
车子仍然行驶在广州大道上。这条路,以及广州的一些主干道,三四年前还是棕榈乔木的天下,就像报社门前那几棵大王椰。这种树的树干总是笔直的,树冠又不需要怎么修剪,园林工人乐得省事,环卫工人也没什么意见。如是,这树时髦了很久,被各地园林部门宠爱了十几年。
不过热带乔木要面对极端天气的风险。在2007年底的冰灾里,中国很多城市引种的热带棕榈植物都被冻死,引来了很多批评。然后,广州主干道上的棕榈树基本被“清理”光了。我想,自己的种植水平不会超过园林部门,若种热带乔木的话,能照顾好吗?
还有一些很有名的乔木,譬如罗汉松、红山茶,去年被种在广州的样板环境工程中。有新闻说它们很好看,但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这次买树,种树,我得好好地看清楚它们。
种不起
小车沿公路继续南下。穿过珠三角成片的工厂区,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到达了中山的横栏镇,苗木场集中之地。
怀着对集团门口几棵大王椰的敬意,我先把车开进了一个热带棕榈类植物的林场。林场A老板说,上世纪90年代,在广州、中山、佛山这些地方,道路绿化单位和工厂、学校、银行、企业们一样,都抢着要大王椰,当时大王椰的出场价可以过万,然而到现在,它几乎没有了买卖。
大王椰以外的棕榈类乔木也风光过。A老板告诉我一堆棕榈树名,譬如布迪椰子、伊拉克蜜枣,但我都不懂。它们最贵的时候,地苗价格接近每米1500元。这两年,市政绿化基本都没有再栽种棕榈类植物,于是它们的价格,有时可以跌到一棵大树500元,比运到广州的费用还要便宜。
在另一个林场,我见到了芒果苗。它们的根被编织袋以泥土包裹,整齐地假植(暂时将根部埋在土里待售)在林场里。胸径有七八厘米的芒果树杆,一个拳头已握不过来,当它的树冠长到了1.2到1.5米宽,就可以用作市政绿化,出场价500元左右,生长年龄有十年的卖到两千。
这个林场的B老板,看起来很年轻。他不断地提示我,今年的苗木比去年更贵,因为从交通上说,中山位于广州与深圳之间,这两个已举办亚运和将举办大运的城市,这两年大搞市政绿化,于是前脚出、后脚进地到这一带“扫货”,现在,每天开往深圳的苗木车都会过百。
芒果树,以及大叶紫荆、玉兰等一直是岭南常见的绿化树,它们的价格类似,行情也比较稳定,在广州大道经常可以看见。但它们在林场里却不是最抢手的―最抢手的乔木,是这两年用于“绿道”建设的,花期长、花朵大、颜色抢眼的行道树,譬如凤凰木,还有市树木棉等等―市政园林人士曾对我坦言,这是因为市长在视察绿化时,直接会问类似“这种树开不开红花”的问题。
另外,有一些看起来像塔一样的行道树也很受青睐。在一个花木场,我看到吊车把一棵价格4000元、7米高的杜英苗木钩到高空,然后缓缓摆置到运输车上。这种“树苗”对我来说实在太高大,却可以在市政绿化中达到“即时造景”的效果―亚运绿化工程的多个标段,发包方一致地追求“分层式”苗木所营造的景观,于是尖叶杜英、小叶榄仁、木棉这类树木马上吃香了起来,这“时尚”,还一直延续到了深圳大运会的公共绿化上。
对我来说,这些抢手树的价格有点贵了。不过更加“种不起”的是那些庞大的樟树、秋枫、子母树。它们在林场里矗立着,有的直接从周边的地方挖来假植待售。胸径在30厘米以上的,没六千元以上没法出货。至于一些直接从越南等国家挖来、胸径超过100厘米的秋枫,出场价格则从20万开始起计。
种树的传说
在回广州的路上,我经过了中山的经济开发区,省委书记刚考察过这里的企业。在当地的计划里,大树再种三千棵。一些红绿灯口,新栽的子母树和多头樟很受瞩目―它们在花木场的出价以两万到十万元起计。更普遍的情景是,大王椰和细叶榕等曾经的绿化树被清除,路上换上了一列列高大的樟树。
樟树也是广东省“绿道”建设的主力树。当地楼盘的广告牌就插在这些新移种的树木之间,上面写着,“城果。现在就要城果。”
栽树在中山还有很多传说。地方官员告诉我,去年中山市长被“双规”后,政府赶紧在门前种了十多棵用以“挡煞”的罗汉松。这使我对这种在广州新近栽种的风水树更加好奇。开着小车,我离开中山,急急向顺德奔去。
在顺德陈村的花卉市场里,你可以买到比房子还贵的树。在罗汉松的陈列场,售树小姐打着伞,殷勤地招呼着我。她们打听我的工作机构,更想了解我单位在绿化上的“竞争对手”。园林系统的人士已经说出过这种促销手法的背后原因:无论是公司之间,或者街区之间,一把手们总是竭力把绿化做得比其他“兄弟单位”更光鲜。
这些从日本进口的,生长极其缓慢的罗汉松,出场价从几十万元到几百万元不等。在这个角度,我终于了解,为什么广州东濠涌的示范绿化工程要投入过亿,因为这种项目也会种上罗汉松这种昂贵的植物。当售树小姐向我微笑着挥手送别时,我也终于确认,按自己的经济能力和维护水平,我充其量只能给广州大道种一棵芒果树了。
行内人士说,近五年广州园林绿化的投入持续增加,目前的维护费用,预算是每年100亿左右。实际上,这些建设大多由广州市花木公司、广州市园建公司和广州市绿化公司承担。业内人士的朋友说,你要把每一棵绿化树的成本算清楚的话,很难,因为在计算过程中,树的价格经常跟水泥、花槽、泥土甚至拆迁等费用打包一起计算,而且往往涉及不同的责任单位。
烈日落下,黄昏已近。当小车从顺德回到广州西南的芳村,我看到了几棵去年为亚运而种下的,树干带刺的幼龄木棉,而小朋友们正围着树干玩耍。多年以来,木棉树该不该广泛栽植,都是这个城市的热门话题,而今,继十年前装点满广州主干道之后,它再次在政府的支持下,正被移栽到广州的各个门面区域。
回到南方报社,已经是夜晚。广州大道的芒果树依然青翠,报社门口的大王椰依旧矗立,但令我惊奇的是,集团新楼的门前,仿佛变魔术一般,已经栽上了很多树:两棵高大的成年樟树,一些尖叶杜英,还有十几棵刚刚在芳村出现过的、绿干带刺的幼龄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