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底,吴建民卸任外交学院院长时,学校的师生自发送给他一本荣誉证书。上面写的是:魅力外交家,人生好榜样,我们的好院长。 对于“魅力”一词,吴建民的通俗理解是:老百姓对你有好感。“我搞了一辈子外交,跟很多人打过交道,有的人长相并不怎么样,但讲出的话有意思,有思想,值得你思考,你就会对这样的人有好感。”
吴建民觉得人活在世界上总要跟人打交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何跟人打交道是一门学问。在任外交学院院长期间,他开的一门课就是交流学。于右任说过两句话:“造物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吴建民非常欣赏,并以之为“交流”准则。
“我们要讲真话,讲假话的人是不会有魅力的啊!”吴建民坐在外交公寓的办公室里对本刊记者说。他不喜欢外交官的“面纱”,他更愿意大家看到“真面目”。早在2003年7月,他在结束中国驻法国大使任职的报告上就提出一条建议:要揭开蒙在中国外交上的神秘面纱。在已经卸任的驻外大使中,很难找出像他这么活跃的人,在许多媒体和公共场合出现,发出自己的声音。
吴建民的外交经历让许多有外交官梦想的人羡慕。
自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后,从1965年到1971年,吴建民给周恩来总理做法语翻译,这给他的外交事业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总理给我的影响很大。在这段时间,我看到他很多做法,比如大小国一律平等,无论多小的国家,都很尊重,一丝不苟。这种尊重让别人感觉是真心的,不是做出来的。”1970年,周恩来总理会见刚果的外宾,从晚上11点一直谈到早上5点,吴建民连续翻译了6个小时,连厕所都没上。这让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最耀眼的外交经历是9年的驻外大使生涯。他做过中国驻荷兰大使、驻日内瓦联合国办事处及瑞士其他国际组织代表、驻法国大使。“9年驻外大使的经历让我逐渐学会如何做一个高级外交官。”
卸任驻法大使之后,他在外交学院做了5年院长。“这是教育人的工作,跟青年人接触很多,很开心。”
吴建民曾经是国际展览局主席,现在仍是名誉主席。2001年5月2日,吴建民亲手将2010年世博会申请函交给国际展览局秘书长洛塞泰斯。他被称作申博的“前线总指挥”。
坐在记者面前的他一身运动打扮,比电视上的西装革履更让人觉得有亲和力。事实上,他温润如玉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直到68岁的时候,爱好运动的吴建民才停止了每天倒立3分钟的习惯。“年轻时觉得运动就是要打破一种常态,每天倒一倒,蛮有好处的,年龄大了,大夫反对,老婆也反对,只好听从他们的意见。”他笑着说。
吴建民给人的印象是:脾气好得出奇。他说这样的性格是逐渐形成的,人也是逐渐成熟的。几十年过去了,每个时间段中的吴建民是不一样的。因为,“世界变了,中国变了,自己也变了。”
“我们这个国家不怕大灾大难,就怕头脑发昏”
人物周刊:你是上海申办2010年世博会的关键性人物。刚闭幕不久的世博会,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启示?
吴建民:世博会第一次在发展中国家举行,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变化。世界城市化处在一个关键阶段,2007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了50%,今后二三十年,可能会进一步快速增长。这就提出一个很大的问题:城市如何建设?城市就是高楼大厦?就是大马路?就是绿地越来越少?就是交通堵塞?这就是我们要向往的城市吗?不是这样。有些展馆明确提出来,什么是城市?城市最后要使得人们生活感到很开心,很放松,很舒适,很方便,这才是城市啊!
人物周刊:世界上有很多批评中国的声音,一个国家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批评?
吴建民:挨批评不奇怪。一个国家,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心,人们总会品头论足。别人批评你是对你重视。批评也使我们自己反思:有些事情,这样做是不是最好的办法?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这个国家不怕大灾大难,就怕头脑发昏。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举动算是头脑发昏?
吴建民:以为自己不得了,忘乎所以,这就是头脑发昏。我们1958年搞“大跃进”,那不是头脑发昏吗?1966年搞“文化大革命”,那不是头脑发昏吗?这样的事情给中国造成了多大损害啊!我认为我们对待批评可以大度一点,应该认真地听批评,哪些是固有的偏见,哪些是对中国的诽谤,哪些还有点道理。我们需要注意,不要怕,听多了赞歌不一定好。
人物周刊:国际上有一种说法叫“中国模式”,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吴建民:我不大赞成“中国模式”的提法。中国改革开放30年所取得的成就,举世瞩目,有人赞赏、钦佩这是必然的。但是我们这个模式能够复制吗?能够照搬吗?一个13亿人口的国家,经过“文化大革命”,认识到不改革开放就是死路一条,我们才下决心走改革开放这条路。今天我们还面临很多问题,自己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到处讲中国模式,不好。讲模式就是要推广,就是要人家去学你,这不行。我们不能做这个事情。2006年,我有一次去见已经退下来的钱其琛副总理。他说,回顾过去一段时间,中国的外交有很大发展,什么原因,平等待人,不把自己的一套强加于人,不要人家学自己。
一个政党不代表先进生产力就会完蛋
人物周刊:你曾经在国外工作过很长时间,去过许多国家,国外有哪些经验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
吴建民:我跟你举个例子。2001年4月,江泽民主席到拉丁美洲去访问,当时他要经过法国的海外领地塔希提岛。我当时是驻法国大使,从巴黎飞了过去。江主席见到我就问,吴大使,最近研究什么问题啊?我说,我在研究法国共产党为什么走向衰落,法国社会党反而兴盛起来的原因。二战后,法国共产党影响很大,是议会的第一大党,大知识分子要么是共产党的同情者,要么是共产党员。但是,现在法共是小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就研究这个问题。
人物周刊:你的研究结果是怎样的?
吴建民:法国共产党认为自己是无产阶级政党,代表工人阶级,代表蓝领,不代表知识分子,不代表白领。蓝领的力量在萎缩,他们代表的党当然就萎缩了。知识分子是社会当中非常活跃的力量,很有创造力。共产党说,我不代表你。社会党说,我代表你。
法国社会党有很多大理论家,我请过其中一位吃饭聊天,我说,看你的简历,你原来是共产党啊,怎么跑到社会党来了?他说,我被开除了,我对苏联有意见,提出了批评。不容许批评,批评就开除,这怎么行?一个政党,如果知识分子都跑了,那肯定走向衰落。你排斥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人,那你不是完蛋了吗?
江主席听了我的话之后说,这个研究很有意思,你把报告写完,直接送给我。一般情况下,我们写的东西要一级一级地往上送。有了他的这句话,我就直接送给他了。后来,有军队的同志告诉我,吴大使,你的一篇文章写得很好,江主席批转让军委的同志都看看。这就是我从国际上的一些理念来看我们的国家。
违反了国家的最大利益不能称之为爱国
人物周刊:今年,中日之间因为钓鱼岛问题而出现了关系紧张的局面,有的地方还出现了反日游行。对于中日关系,你的态度是怎样的?
吴建民:我们的态度应该是:讲原则,全面看,有信心。我们对钓鱼岛有无可争辩的主权,这是我们的立场。邓小平同志给我们确立了8个字: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我们要坚持和平对话的方式,寻求共同利益,争取使问题能够得到妥善处理。
中日关系有矛盾有分歧,但大局是好的。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双边的贸易额才11亿美元,现在是2000多亿美元。1972年,日本在华投资为零,现在达到五六百亿美元,创造了1000多万就业机会。中国是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中日之间的共同利益大于分歧中日世代友好――几代领导人都坚持这么做,这是能够做到的,不是梦幻。
人物周刊:你如何评价“民族主义者”所称的“爱国行为”?
吴建民:中国这30年发展很快,保持这样的一个发展势头,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利益。怎么能够保持这个发展势头?那就要改革开放。如果有些人的行为违反了国家的最大利益,不能称之为爱国。
比如说反日游行,这是爱国吗?抵制日货,这是爱国吗?都什么年代了,拿出一个日本产品,许多都是中国制造的,这是自己抵制自己,这不是愚蠢吗?这是什么爱国行动?这不是爱国。
今天中国需要世界,世界需要中国,有的打着爱国标签的行为实际上是在误国。我想青年人是理智的,那些比较极端的人还是少数。
雪弗兰魅力人物点评
这位声名卓著的外交官,展现出中国与世界理性交往的大国风范。对国家的热爱, 让他在外交生涯中时刻要求自己“对得起任何一个平台”。在温润如玉的外表下,他凭借着过人的智慧和理性的见解,巧妙地在国际外交舞台上为中国争取最大利益,直到最初的梦想变成一生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