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中,我来到《人物周刊》,从在一本专业的科学杂志里努力关注些人性的东西,变成了在一本专业的人物杂志里努力注入些科学,恍惚间,我有时甚至会怀疑,我是不是站到了自己对立面去了。
我尝试进行着某种与科学家的对话,单纯地、不涉及国家与民族,也不关心意识形态,我们只关心科学,她的发展、结论,围绕她的那些困惑与迷茫……我想知道,科学家们在想些什么,我也想知道,在中国,这种讨论是否可行,是否有必要?
最初,我尝试去找那些有趣儿的,却发现,大部分中国人其实并没有精力去欣赏那些理科生身上的有趣,于是,我去找那些重要的。
采访碘盐的问题时,在一个我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足够资料的下午,我拨通了一位老科学家的手机。接通电话后的第二句话,我告诉他,我要找人谈碘盐。老先生顿了几顿,用命令的口气回答:“我现在用手机,效果不好,不利于你录音,挂掉这个电话,5分钟内,你打我的固定电话,可以谈15分钟,30分钟后我要出门。”
15分钟里,老先生言辞激烈,基本上都是些劈头盖脸的批评,间或几个有点出入的小细节。如果我气场更强,反应更快,或者经验更丰富些,我应该可以让对话变成一场激烈的交锋,整理出来,也该能够吸引眼球。最关键的是,我有录音,对方也知道我在录音,不违反任何职业规范。
可是,当我看过所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数据和材料之后,我觉得,受访者的态度已经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一群不善表达的科学家、一个本就有点过于复杂的问题,再加上疯狂追逐利益的企业和半心半意监管的政府,终于,让公众的认知与客观的事实愈行愈远。尤其是,当一样东西明显对我们的对立面有益时,对我们自身,它的利弊就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文章刊出后,网络上的反应五花八门。一位同行发问:究竟要写读者们喜欢的,还是告诉他们正确的?好吧,对这个问题,就不敢深想了,我只是尝试寻找一些更专业的声音,作为某种补充,或是平衡。
比较高兴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天,我接到了那位老科学家的电话,要我那篇文章的PDF版,说是要附在给卫生部的上报材料中。那天,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当我在上海的那家实验室时,常被分去做一些信息整理和收集的工作。当时的要求是,两周之内,要变成世界上对这个领域了解最多的人之一――对聪明人来说,这不难。但我显然不是什么聪明人,大部分情况下,我是个在组会发言中漏洞百出,被问得没有还手之力的差生。毕业很多年后的这一天,我好像终于战胜了那种恐惧。
这一年里,我把大部分注意力投入了公共卫生方面,虽然,在光怪陆离的2010年,那些关乎生老病死的纠结,远不是中国的主旋律。一天,新来的编辑满怀歉意地通知我,某篇文章因为版面要放其他更热门的新闻,需要被拿下,我反倒安慰他:科学类的新闻通常转一个圈还会回来的。
在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编辑认为我应该去写饶毅和中国的科技政策。2008年的那个夏天,我曾经作为特约记者约过饶毅先生的采访,编辑把上万字的文章删到了3000字,最后还是很抱歉地告诉我,现在还不是刊出的时候,尚需等待时机。
我等了两年。两年间,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情,从科学家到公众和媒体。我那篇初稿的题目为“改革者饶毅”,饶先生作了修改,并加标注说:改革这个词,在中国不宜提。而到了上周,他在阅稿时,亲自把文章题目改作了“温和的改革者”。
定稿那天,编辑很是诧异地问我:我觉得很好呀,怎么当年就没有上呢?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思考,答案应该是,两年前,很多东西还没有长大,而在最近的两年间,很多东西成长起来了。
采访《科学》的主编艾伯茨时,他说:很高兴你们会对科技政策感兴趣,这是关乎一个国家未来的东西,应该得到关注。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吗?但愿如此。
(李珊珊,本刊记者,2010年代表作有《碘盐,那些事实与误读》、《饶毅 中国科学界的“鲶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