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五十天:记忆与遗忘的政治]长冈京九记忆

  

  全国各地大中学校的群众事件

  

  首都的政治气氛浓厚、消息灵通,发生上述矛盾斗争可以理解。然而,北京并不是例外,五十天里,类似的矛盾冲突也在全国各地上演着。唯一不同的是:北京高校的工作组大多是中央各部派去的,而各省的工作组是由各中央局和省市委派出的。

  

  在广州发生的一起轰动一时的事件,是由一封北京来信引发的。六月间,华南工学院学生高翔收到其妹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介绍北京文化革命的情况,高翔等学生在六月二十四日贴出了“北京来信”,并写了《告全院学生党员书》的大字报。“北京来信”中有这样的话:“除了毛主席和党中央,各级党组织领导都可以怀疑。”顿时,学生奔走相告,争相传抄。

  

  当晚,广东省委书记赵紫阳主持召开会议,把“北京来信”定为反革命信件,决定派出专案组进行侦察。二十五日凌晨一点,在工作队和学院党委第一书记张进策划下,一些工农和革干子弟举行紧急会议,连夜写出批判文章、大字报,指责“北京来信”是“反革命暴动的宣言书”,是“裴多菲俱乐部反革命纲领的翻版”,是“匈牙利暴乱的前奏”。工作队还布置对有关学生进行监视、跟踪。因“北京来信”受到镇压,五名学生赴北京反映情况,被省委拦截和控制。华南工学院萧玉祥等十八名学生写了一篇“各兄弟院校联合起来”的信件,提倡串连,也被定为反动信件进行追查。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日出版的第七期《中南文化革命简讯》(当时中共中南局的一份内部刊物)报道了这一事件,并把这一事件形容为“华南工学院就一封反动信件展开的一场斗争”。将近一年后的一九六七年四月十八日,周恩来在对广州两派代表的谈话中,特地为“北京来信”事件平反,他说:“‘北京来信’那个斗争是受压迫的。是广东革命群众第一次受当时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省委的迫害,也是受到陶铸的压迫。”[26]

  

  中南地区在五十天内压制群众的现象是普遍的。中南局第二书记、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四月中旬在武汉洪山宾馆会议就上提出了文化大革命是“四清”加“反右”的观点。七月三日,王任重和陶铸起草了《给湖北省委的信》,信中说:“首先打击最猖狂最凶恶的敌人,即首先打击大多数群众最痛恨的敌人。……有的是干部、教师和大学生中的反革命分子,擒贼先擒王,枪打出头鸟……本院可以把最坏的右派学生揪出来集中地斗,打掉他们的气焰。”。在此影响下,武汉大学工作组的负责人提出:“文化大革命是五七年反右的最高阶段”。[27]

  

  这个思路被工作组在武汉大学付诸实践:“全校干部和教师(总数是1242人)被打成‘黑帮’、‘黑线’的232人,党支部副书记和教研室副主任以上的干部被打成‘黑帮’的108人,有4个单位总支的一般干部被100%打成黑帮或靠边站。工作组抛出武大‘三家村’以後,又在各系各单位大揪小‘三家村’,有的单位硬性抓出三个来凑成一个‘村’,全校有大小‘三家村’十多家,总务处一个单位就有四个‘三家村’,修缮组、机械厂的工人也成了所谓“三家村”的大老板。”[28]

  

  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在武汉墨水湖中学。六月初,该校师生萧维业等人写大字报揭发学校当权派压制学生革命的行为,遭到学校当权派的威胁、恫吓,后来工作组进校,冲突进一步发展,由王任重亲自出马,把师生的行动看作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反革命暴乱的典型”,要中南局批发文件到基层,并上报中央(后来没有批准)。六月二十一日,学校工作组接到市委的指示,第二天就把这些起来造反的群众打成“反革命”,分别看押起来,组织群众斗争。七月十一日,公安局逮捕了他们,关进武汉监狱,先后审讯了六次,威吓他们说:“你们有两条路,如果不承认,等着你们的就是棺材、监狱、判无期徒刑,承认了你们是反革命,你们就有活路。”不久,他们就被分别判刑,其中有的被判处死刑缓刑两年,最小的三个十六岁的学生,也被判刑五年或三年。同时,工作组根据王任重的指示,举办了“武汉墨水湖中学现行反革命罪行展览”,把造反群众说成是“假左派、真右派”、“法西斯暴徒”等等。这个展览会展出了两个星期,在武汉市造成很大影响。王任重还亲自指示,要为这件事写社论和报道,武汉市长亲自审稿,市委机关刊物《支部生活》已排了版,《公安报》抢先登载,还计划八月五日在汉口新华路体育场开公审大会。[29]

  

  另一桩残酷迫害的典型案例,发生在北京师范大学临汾分校。以武永泰为首的工作组是六月二十日进校的,“原来受到黑党委压抑的广大革命师生,敲锣打鼓,用热泪迎进了他们,并对他们寄予无限的希望。”而工作组的政策是,全部干部“靠边站”,“在横扫的基础上找重点”、“剥笋政策”,并把斗争矛头转向一般干部和学生,把学生干部也当作“当权派”,整个分校一片白色恐怖,一名班团支书高尚年,在工作组进校第三天就被逼自杀,据他的同学后来的控诉,工作组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真是猖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逼死一个人就象杀一只小鸡似的平常。当把高尚年从井里捞出来时还说:看看死了没有,如果没死还得拉去斗。”另一名被打成“三反分子”的学生干部李志宇,在工作组“天天敲”的口号下,不时被提审、被斗争,低头、立正、手放下的训斥声接连不断,并被关在屋子里写检查。[30]

  

  在吉林省长春市的东北人大(即吉林大学),发生了所谓“红旗事件”。六月十三日起,东北人大师生的大字报开始贴出揭发党委第二书记陈静波与原东北人大校长兼第一书记匡亚明的关系的大字报(六月十三日,江苏《新华日报》刊登了南京大学党委第一书记兼校长匡亚明被揪出的消息)。六月十四日,省委召开紧急会议,派市委书记处书记李一平为首的工作队到东北人大灭火。工作组进校后,工作组和给党委提意见的群众发生了各种冲突。六月二十一日,“在一片‘李一平’滚蛋的声浪中”,市委工作队召开东北人大全校党员大会。会上李一平号召党员表态支持工作队。市委第一书记宋洁涵对工作队员讲:“往外赶工作队,说明有坏人捣乱。要准备斗争。”会上决定,晚上开群众大会,把市委工作队扩大为省市委工作队,仍由李一平任队长。全校党员大会的消息传出后,很多群众义愤填膺。当晚,群众从四面八方向校大礼堂聚拢,打破了工作队“凭票入场对号入座”的规定。群众进入礼堂后,发现台上无国旗,仅有主席象,还歪挂在那里。同学们上前与工作队交涉。要求把主席象摆正,挂上国旗。工作队的副队长说:“得请示省市委。”这一下激怒了师生,“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三、四百革命小将自己动手摆正了主席象,又登台扛起国旗。”十一点钟,省市委从郊区公安分局调来两汽车公安人员,帮助“维持秩序”,后又由各工厂、机关、学校临时抽调二百七十多名四清干部,以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韩容鲁为首组成工作队。“全体队员强行登台向革命群众示威”,这就是轰动全城的“红旗事件”。“红旗事件”被省市委定性为“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事件、“右派捣乱”事件。事后,宋洁涵指示工作队要详细调查“红旗事件”的参与者,整理黑材料。省市委工作队对学生进行排队,把全校数名敢于造反的学生打成“反革命”。[31]

  

  工作组与群众面对面对峙的场面,也几乎同时发生在重庆大学校园。以下是群众出版物《八·一五战报》所叙述的事件经过:

  以张种玉为首的重庆市委工作组6月8日进校之后,肯定校党委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党委”,不准贴校党委和党总支的大字报,发生了压制群众运动的现象。在师生的强大压力之下,6月16日工作组被迫叫校党委书记郑思群就压抑群众的一系列错误向全校师生员工作一次假检查。而当晚,由各系党总支书记照定下的框框分别向群众作检查。但是这样作却更加暴露了工作组、校党委和群众之间的矛盾。在无线电系党总支召开的检查大会上,一些参与了以前官方秘密会议的同学自动起来揭发了系党总支召开秘密会议以及会上布置的压制群众的种种措施,师生情绪高昂,纷纷要求当时追随校党委的一年

  级辅导员刘XX交出指示其开秘密会、布置开黑名单的幕后指挥。接二连三的提问弄得刘XX手足无措,冷汗横流,不断以目光向当时在场的校党委委员王XX和工作组组员张XX请示和求援,张、王上台几次也不能控制会场,为了挽回败局,他们请示了校党委办公室主任丘崇兴和市委工作组组长张种玉,丘崇兴数次从同学手中夺过话筒,叫大家“这个会不要开了!时间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钟,而同学们认为时间还早)留在后台的工作组组长张种玉也极力劝阻在后台排队准备发言的同学:“今天很晚了,这个会准备不充分,开不好,谨防阶级敌人利用。”软硬兼施,终于制止了这次大会的继续召开。据形容,此时“重大校园内象堆满了干柴,只要一点火星,立刻就会燃烧起冲天大火”。

  

  6月18日,工作组副组长张海亭的报告是“六.一八”事件的导火线。那天上午,无线电系的同学听说电机系的一些同学因揭发校系两级的问题受到围攻,马上组织全系同学排着队伍冒雨前去声援。工作组副组长张海亭出来接见同学时,说:“你们的热情是好的,但是,这么多人,乱糟糟地来,解决不了问题……电机系的问题,他们自己解决,你们还是回去学习文件吧!”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十分反感,不再搭理他,而诵读了给电机系同学的声援信,两系同学一起唱革命歌曲,高呼革命口号,一时群情激愤。

    

  声援结束后,无线电系的同学又找人去把情况讲给作镇重大校园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何正清,要求他对此表态,但何正清认为工作组副组长张海亭是正确的。联系到工作组到校后的一系列表现,同学们认为市委工作组“和校党委串通一气,镇压我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天中午,就有几个班的不分同学分别联名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发出加急的求援电报(有的电报被邮局卡下来了,未发出)。共同的信念,共同的行动,使一些同学结成了某种集体。

  

  6月18日下午,张海亭代表工作组给全校党员和团干部作了一个报告,认为“共青团员要坚信市委,坚信党中央,对于上级组织的决定,即使是错误的,也必须坚决执行”。被同学们认为是划框框、定调子、泼冷水的报告。

  

  6月18日晚上,无线电系召开团员大会,(有部分青年同学参加),传达下午张海亭的报告,在传达过程中,同学纷纷递上字条,对报告的许多观点提出疑问,并要求发言对其进行批判。报告传达完毕,就已经有人跳上台去,准备发言。但是,当时负责传达的系团总支书记高XX和工作组成员张XX拒不同意,于是,在要不要继续把会议开下去,要不要批判这一报告的问题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突然电源被切断,工作组的另一成员杨XX跳出来指责同学批判张海亭报告的行动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在事情的过程中,又有人打电话请示住在松林坡的重大工作组组长张种玉,他十分不满地回答:“

  你们实在要开就开吧--叫工作组成员全部回来开会!”在场的人都知道事情变得严重了。一些胆小的人离开了会场。三、四百名坚定分子留下来了,大家推选出了几个人组成了会议临时主席团(绝大多数是同学们上午推选出的学生代表),有人搬来了录音机,为大会录音,有人自动维持会场秩序,大会继续开下去了。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跳上台,对工作组和校党委串通一气、压制群众的行为进行揭发和控诉,提出了“不信任工作组”、“在党中央毛主席没有派人来之前,自己组织起来闹革命”等口号,还有人提出:鉴于工作组和校党委串通一气、压制群众,为了保证文化革命运动的正常进行,必须“接管广播站”、“接管武装部”;
最後,会议决定:要把学校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向党中央、毛主席直接汇报,第二天要在全校公布大会材料,用放录音、大字报、演讲等方式揭露市委工作组。也有人提出,有人要切断我们和党中央毛主席的联系,电报发不出去,我们要杀出校门去,到工农兵中去宣传,争取工农兵对我们援助。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等待上台发言的人在台后派成了一条长蛇阵。电机系、机械系、冶金系和其他外系的同学也来声援了,也要求发言,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两点钟。大会之后,在校内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揭穿市委工作组的大阴谋、大骗局!”“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口号响彻夜空。

  

  就在同学们的自发会议进行的同时,市委宣传部长何正清就在党委礼堂,宣称:无线电系集会是反革命事件。当时何正清和张种玉研究了两项措施:第一调军队来,如果学生上街游行就镇压,第二立即把机械系的工人集合起来,拿上工具去“保卫”一大楼(无线电系集会所在地)。

  

  “六·一八”集会的消息马上传到市委大楼里面,(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市委第一书记任白戈和其他几位书记通宵未眠,共同策划对策。工作组亲自布置对无线电系师生进行围攻,指定两个同学各筹一篇稿子,声讨无线电系“反革命事件”。6月19日凌晨起,无线电系的学生在宿舍、在路上到处受到围攻,校园内贴满了“愤怒声讨无线电系一小撮人非法集会的反革命罪行”等巨幅标语和“声讨”大字报。晚上,工作组和校党委组织了斗争会,对“六.一八”集会的参加者和支持者实行绑架和斗争。重庆市委、省文革小组专门为此事发表了歪曲事实真相的“情况简报”。然而,事件之后,重庆市委也被迫调回了原来的工作组组长张种玉、张海亭,又派了新的更大的工作组进驻重大。[32]

    

  最後来看一起发生在校园之外的冲突,这就是南京“六.一三”事件。六月十二日,南京大学揪出了匡亚明,六月十三日《新华日报》登出了一篇《坚决支持南京大学师生的革命行动》。南京的大中学生对这篇文章有很多批评和责问。认为文章把揪出匡亚明的功劳加在省委头上,说是省委及时发现的,从而给省委定下不容怀疑的调子。六月十三日中午,南京农学院两位同学给《新华日报》贴了第一张大字报,题目是《这里有鬼》。不到两小时,报社内外贴满了大字报。报社部分工作人员虽然手拉手筑成好几道人墙,也阻挡不住到报社内贴大字报进行辩论的群众。于是,公安局的人员来了,开头

  来了几十人,后来增加到二三百人,他们同报社的工作人员一起,把到报社内贴大字报和进行辩论的群众赶了出去,然后关上铁门,惟恐进来一个学生。“门内外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把革命群众当成洪水猛兽。”

  

  本来到报社去贴大字报和辩论的群众比报社工作人员和公安人员多得多。后来,报社的铁门关上了,门内是有组织的“保卫党报”的公安人员、报社的编辑和记者、印刷厂的工人、半工半读的学生,外边的公安人员不时从外边拉进一些学生和青年工人,一进门,便被团团围住。这样多数变少数,各个击破。比如,六月十三日晚上,宁海中学一个干部子弟被拉进报社,报社一大群人与他辩论,逼他承认错误,他不承认,报社领导就让工人们斗争这个“反党”学生,拍桌子打板凳地骂了一个多小时,骂后还不让回校。

  

  事件延续到第二天,六月十四日,逸仙桥小学一位少先队辅导员因爬墙贴大字报,被公安人员拉了下来,衣服都被撕破了,拉进报社后要他承认错误,许多人与他轮番辩论,他不承认错误就把他关在报社的乒乓球室里,最後用吉普车把他押到公安局。和这位辅导员同时被拉进报社、遭到围攻、被扣上“反党”帽子的人很多,其中大多数是青年学生。

  

  这些人被拉进报社,公安人员便强迫他们拿出证件,之后向其所在单位党委或居民委员会通电话,调查被扣人的政治情况,然后威胁说:“你的底细我们全知道了!”有些学生在报社门口多停留一会,或多去过几次,或者与报社人员发生过争执,于是公安人员便把他们的单位、姓名记下来,准备顺藤摸瓜。

  

  在第二天,报社印刷厂三个工人在街上贴了一张揭发报社问题的大字报,“这下子可翻了天啦”,报社当权派便组织工人开小组会批判他们,说他们被坏人利用了,要他们承认错误。

  

  凡是贴出和送进的大字报,不管内容、作者,报社都组织人整理了,贴在街上的大字报全部拍了照,照片洗出后,用放大镜一张张把内容整理下来。“这是自觉地运用五七年反右斗争的‘经验’来对待群众”。“六.一三”事件被省委和报社打成“少数坏人闹事”的事件。怀疑过《新华日报》的群众被搞得人人自危,有的还被迫亲自到报社编辑前检讨、认错。[33]

  

  五十天内,全国各地的类似事件很多,较著名的还有西安交大“六.六”事件、青海“六.十”事件、广西西大“龙乾运事件”等等。这里所考察的案例只具有说明和启发的作用,而不是任何统计意义上的证明。为了充分了解这期间各地党群冲突的准确情况,我们需要各地、各单位有系统的资料整理,以及对当事人的调查了解。[34]然而,本文到此也许能够说明:这个取得历史知识的过程不是一个中性的、没有争议的过程,而是攸关到对有历史事件的大是大非如何诠释的问题。

  

           

  结局和结语

  

  进入七月份,各地校园内反工作组的风潮在工作组和党委的压制下大多沉寂下来。以北京大学为例:据记载,自从“六.一八”以後,北大运动变得“冷冷清清”,工作组加强了对群众的控制,“北大校门重兵布防、戒备森严。各系、级之间一律不准往来,同学外出买东西,要两人同行,向工作组请假,回校后要汇报。来北大的外校师生一律被拒之门外。”七月一日出版的《红旗》杂志第九期社论《信任群众,依靠群众》发表后,北大又开始活跃起来。七月十二日,陈必陶等五名学生贴了一张《把运动推向更高阶段》的大字报,提出北大运动“冷冷清清,止步不前,左派队伍没有形成”,再次批评工作组,此后,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又多了起来。[35]七月十九日晚,工作组进校后一直受到排挤的聂元梓对哲学系学生发表公开讲话,“揭露和批判了工作组的严重错误”。邓小平知道了,急忙让卓琳给在北大上学的女儿邓楠打电话,指示她“多给工作组提建设性意见,不要提破坏性意见。”第二天,邓楠和一些高干子弟联名贴出《批评工作组,拥护工作组》的大字报。[36]

  

  北京校园里形势的真正转折,是从中央文革的几位成员走访校园、参加辩论会开始的。七月二十一日,王力、关锋去清华探望被王光美工作组关押的蒯大富。七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陈伯达、江青到北大进行调查。

  

  七月二十四日,陈伯达、康生、江青在北京广播学院(该校有一百多人被工作组打成反革命、被限制自由)出席群众大会,江青在会上说:“有些同学有意见,说你们之间不谅解,但你们之间不会有很大的冲突,不能进行迫害,只能怪背后领导他们的人,你们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口贴着封条,XX不准来,比中南海还紧,我要来放火,我要提出抗议,如果你们不改,我就把你们的门涂成黑门。”七月二十五日,陈伯达、康生、江青在北大东操场主持召开空前未有的万人辩论大会,一些师生纷纷上台批评北大工作组组长张承先。江青在大会开始时说:“我听说,你们有几派不同的意见,有争论,

  现在请他们来讲讲,给我们听听。”如果这算是所谓“江青、康生一伙有意煽动和挑拨”的话,那么,这是在工作组已经推行了五十天的官方恐怖之后,才发生的,而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月前学生轰赶工作组的原因。

  

  七月二十六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四下北大,召开了第二次万人辩论大会,在张承先的安排下,李洋洋代表三十一名高干子弟(包括毛泽东的儿媳张韶华)联合发言,“给工作组唱赞歌”,认为工作组的错误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但遭到另一些人的批驳。江青在大会上告诉大家:“昨天同志们递上来的条子,毛主席都一张一张地看了。毛主席最了解群众,最关心群众,最支持群众革命行动!”这时全场情绪激动,口号四起。[37]

  

  接着陈伯达讲话说:“我们建议撤掉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这是一个阻碍同学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组,是障碍物……要撤掉这个障碍物。”这时全场欢呼,人心激动。“建议在你们这里成立文化革命小组、文化革命委员会、文化革命总委员会、文化革命代表会议,是文化革命的最高权力机关,这个文化革命小组成员、文化革命委员会成员、文化革命代表会议的代表不是由谁来指定,要由群众选举、应该在群众里面充分酝酿候选人名单,酝酿多少次、多少天不要忙,酝酿以後可以把名单贴出来,大家再无记名投票。”

  

  《大事记》记载:这个消息象东风一样,吹遍首都各个大专院校,北大的造反派星夜奔赴各个兄弟院校传播这个消息,学校、机关纷纷到北大进行革命串连,北京市大中学校反工作组的高潮再次兴起。一九六六年不同寻常的五十天至此结束。

  

  这里不得不指出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此时此刻,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在群众心目中,不是被视为野心家、阴谋家,而是群众的朋友,不是被看作打击迫害狂,而是给受打击、受迫害的群众撑腰打气者和替他们平反伸冤的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央文革在群众面前的态度是谦虚的,和五十天的工作组形成鲜明对比。

  

  而且,文革期间群众对毛泽东的狂热崇拜,群众在感情态度上对毛泽东和刘少奇的巨大差别,其真实基础从这个角度也许可以被理解。五十天惊心动魄的经历,使一大批青年亲身领会了毛主席代表着反压迫、反迫害,代表着翻身解放,代表着“造反有理”这一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心灵体验。如果说,从前是某些党委和上级盗用着毛主席和革命的名义,那么现在这种名义由革命的群众直接所有了。一位文革亲历者今天这样写到:“遭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与血统论压制的造反派把毛泽东作为永生不背叛民众的革命家领袖,作为反抗特权阶层压迫的正义带头人。这就是为什么‘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这首歌在那一时代一旦唱起,在场者几乎无人不流泪的原因。”[38]

  

  应该说明:一九六六年六、七月份的五十天,不是整个文革历史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否则本文就有小题大作之嫌。五十天的意义,不仅是长期以来官方政治运动方式的内在矛盾最终不可调和的总爆发,而且,也深刻影响了文革运动后来的发展趋向。五十天内的矛盾斗争,产生了少数派、多数派、造反派、保守派这些文革发动者最初没有预想到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字典里也从未有过的政治派别划分,而这个派别分裂,也和上层的“两个司令部”的斗争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文革运动发展的主要线索。搞清五十天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有助于澄清有关文革的一些最基本事实,而这些最基本事实,出于某种原因,今天被搞得黑白颠倒、似是而非。这才是本文的主要目的之一。需要补充的是:在北京的校园,五十天在中央文革的直接干涉下结束了,然而,全国其他很多地方的“五十天”(即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却仍然延续着,工作组和党委粗暴压制群众、压制不同意见的情形,有的甚至愈加严重,而且恰恰是以文革本身的名义。这将在以後的文章中另外讨论。

  

  以上这个角度的历史陈述,自然引发我们对文革运动的含义进行新的思考。现有对文革意义的评价,有这样两种不同观点:

  

  第一,传统的评价:亦即中国共产党到一九七八年为止对文革的正式评价,至今仍为一些老共产党人所坚持,它或许被某些人称为“原教旨”派别的观点,其内容就是:由于社会主义社会仍然存在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因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在政治思想战线上无产阶级批判资产阶级的革命斗争。然而也承认,文化大革命在实践中犯了严重的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即“打倒一切、全面内战”。[39]

  

  第二,是相对比较“异端”的一种观点,即认为在文革前夕,中国形成了一个新的特权阶级,即官僚统治阶级。最经常被引用的,就是毛泽东那段著名的话:“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这些人是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子。”一九六八年出现的湖南省无联《中国向何处去?》这篇文献最系统地阐明了这种观点,认为文化大革命的使命就是推翻这个特权和高薪的“红色资本家阶级”,“向着一个没有官僚的社会去”。这种看法对国内和国际上的一些真诚的左派有很大吸引力,他们对文革的理论和实践上的缺点和失败的分析、对文革发动者和领导者的批评,也建立在这样的观点之上。

  

  下面对这两种评价都作一点简要的评论和批评。传统的评价固然是从忠实于历史行动者的本来话语出发,然而它忽视了一个事实:从毛泽东到群众,在文革运动过程中所发表的纲领、宣言、政策阐释和理论思考并非是前后一致的,而是存在大量的内部矛盾的,理解文革的意义,就不再是忠实地复述原始宣言文本所能办到的了。比如:“意识形态领域里、政治思想战线上批判资产阶级的斗争”如何和“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向他们夺权”这个文革运动主题联系起来?如何解释工作组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叙述,很难解释:为什么恰恰是在文革期间,“无产阶级专政”本身竟被“走资派”所篡夺和利用,变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

  

  总的来说,传统评价和文革运动的真实发展过程是相当脱节的:假如说,刘少奇、邓小平主持文革运动的五十天是以批判文化界的“黑帮人物”为重点,这倒是符合了“意识形态领域里、政治思想战线上的批判斗争”的理解,而在这五十天中,确实是把《“五.一六”通知》中尖刻、激烈的语调具体操作化为对“反动学术权威”简单粗暴的批判和打击迫害,(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那么,五十天结束、《十六条》发表之后,文革运动的内容开始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破四旧”的意外插曲),这包括:一定程度上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式代替原来简单化、斗争扩大化的范畴(比如《十六条》将干部情况划分为四类,其中只有“少量的”第四类是敌对性质),群众的集会、结社、出版、言论自由权利的真正实现等等。正因为传统评价和文革现实的严重脱节,才使得其空洞、说教的理论词句,在具体生动的“伤痕”回忆录文学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无法说服人。而且,对失误以“斗争扩大化”一言以蔽之,实际上混淆了谁搞“扩大化”,谁挑起群众斗群众,这实际上帮助了主流舆论对文革历史的掩盖和颠倒。

    

  和传统评价相比,“异端”评价重视了文革中党群矛盾、干群矛盾、群众斗争矛头针对党内等问题,至少它在意义阐释和现实解释方面,能基本保持不脱节。然而,它的缺陷是:在意义阐释的简单明快的同时,过份简化和忽视了历史现实的复杂一面。这里除了“新生的官僚统治阶级”的概念存在疑点之外,主要问题就是:文革中的矛盾冲突是否能够一般地等同于经典的社会革命中的阶级战争?有一个现象耐人寻味:文革中各地基层单位,普遍地爆发了党群冲突、干群冲突,一个单位小到一个幼儿园,也可以发生领导人残酷打击迫害群众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那里受迫害的群众就要起来造反。[40]这从“异端”观点看,可能被当作典型的“官僚主义阶级”和群众的斗争。然而,事情却是复杂的:支持这个单位领导人的,恰恰可能是一大批工农群众,这些工农群众正是新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受惠者,由他们组成的“保守派”经常是处于多数。显然,把造反派和“走资派”及其工农支持者之间的这种对抗看成是群众推翻“官僚主义者阶级”的斗争是不合适的。刘少奇、邓小平被指控的一条罪状,恰恰就是“挑起一部分群众斗争另一部分群众”,“把打击对象扩大成一大片,而不是团结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和群众”。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恰恰是采取相反的方式处理(当然这里说的是一个总的政策方向):自从《十六条》公布以後,斗争对象被缩小为“一小撮”走资派,而对大批受群众冲击“靠边站”的干部,特别是基层干部,都实行尽快“解放”的政策,而对两派群众,认为他们都是革命的,应该实现“大联合”。

  

  对于文革意义的更全面的总结,有赖于我们回到“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这个范式之下,把文革理解为一次探索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式的大胆尝试。其实,这种阐释早已存在于文革发动者的话语之中,只是在其他时代性的重大话语的突出地位之下,没有被充分展开。这里,一个值得提及的事实是:对文革进行正式总结的中共九大报告,把毛泽东一九五七年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作为孕育文革的重要里程碑,这不是偶然的。而且在报告中,首次正式公布了毛泽东一九六七年二月三日对阿尔巴尼亚领导人卡博、巴卢库所讲的一句话:“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

    

  这里的“黑暗面”,可以理解为“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可以理解为“暗藏着的阶级敌人的颠覆破坏活动”,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新生的官僚主义阶级的形成”,但是,更适当的理解,应该是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中没有处理好的那部分,特别是“领导同被领导之间的矛盾,国家机关某些工作人员的官僚主义作风同群众之间的矛盾”。早在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就曾设想过“大民主也可以用来对付官僚主义者。……有些人活得不耐烦了,搞官僚主义,见了群众一句好话也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那就一定要被打倒。……如果脱离群众,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农民就要打扁担,工人就要上街示威,学生就要闹事。凡是出了这类事,第一要说是好事,我就是这样看的。”[41]

  

  应该指出的是:上述意义的“官僚主义”和“官僚主义者”是和“异端”观点的“官僚主义阶级”有根本不同的。“见了群众一句好话也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如果说“当官作老爷”是向对抗性矛盾发展的中间过程的话,剥削、压迫人民的“新生的官僚主义阶级”则是和人民处于完全敌对的状态了。这是把文革理解为人民内部实行大民主的伟大尝试,还是人民群众推翻“官僚主义阶级”的政治大革命的关键区别。如何评价新中国十七年的执政党?这里趋向于认为:不能把它等同于一个已经蜕变成官僚主义机器的、压迫人民群众的统治阶层或统治阶级。这期间,共产党进城掌权后的官僚化、常规化的倾向,与其保持革命纯洁性的努力、革命意识形态的再激进化,是共存的、互相矛盾斗争着。以这期间共产党的施政纲领、内外政策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革命政权。广大干部的革命意识和热情还很强烈,艰苦奋斗、忠于革命还是普遍的现象,很难说他们是一个官僚主义阶级。

  

  文革前夕中国社会的矛盾,正是表现为革命意识形态的战斗性、警惕性日益强烈,而人民内部矛盾的处理却缺少民主的、公开的方式和渠道,两方面之间严重不可调和而最终矛盾爆发。文革中所暴露出来的大量矛盾冲突,除了那些高薪特权、当官作老爷的作风引发群众的抨击之外,更触目惊心的,是各单位当权派以革命和“左”的名义对群众进行镇压迫害所引起的那些激烈对抗。当革命的旗号、革命的词句和革命的仪式脱离了群众、凌驾在群众之上,其结果就是挫伤群众,和革命的目标背道而驰。这是直到文革前夕政治运动所一直存在的问题,也令人想起斯大林时代苏联社会主义的一些严重弊

  端。

    

  这不仅是历史上大多数革命过程都难以避免的问题,而且特别是二十世纪社会主义国家政治经验中一个不应回避的黑暗面。如果说,中国社会主义的经验因为有“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式以及文化大革命的经历而和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炯然不同,那么,它的可取之处,正在于:不是象在斯大林时期的苏联那样,只有对光明现状的赞扬和歌颂,而是敢于承认自己的黑暗面,甚至敢于发动群众,公开地、全面地揭发自己的黑暗面。

  

  如果说文革前夕的中苏论战和各种政治运动在于反修防修,这里“修”是指铁托、赫鲁晓夫式的非斯大林化,那么,文革中的群众运动,已经是在尝试批判斯大林模式中的黑暗面,是在扬弃新中国体制所继承的苏联模式中的那些不健康因素了。具体说,这就是开始触及并开始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共产党内当权者滥用革命和“左”的名义,对群众进行迫害、镇压。《十六条》中的第七条“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就相当于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社会主义“权利法案”。文革在这个意义上的尝试惨痛地矢折了,但是,仍不应否认:文革运动的一段时间内,千千万万参加者确实是以巴黎公社为理想的旗帜,真正付诸实践社会主义所本来蕴涵的中心内容--人民大众参与管理国家上层建筑的政治权利,用今天的语言说,就是政治生活的民主。这里说的不是什么“政治自由主义”或任何自由主义者能够认同的东西,而是真正地扬弃市场社会和一切剥削社会的任何形式的压迫,使国家由社会主宰者成为社会公仆,劳动人民彻底克服一切市场的和非市场的异化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去评价文革,自然能够对文革的是非功过作出应有的分析,特别是它的谬误的一面,比如,阶级斗争理论的含混所造成的失误,文革初期阴谋论盛行所造成的恶果,群众大民主实践的失败等等。当然,所有这一切,都必须是在把颠倒、混淆和掩盖了的历史作最起码的澄清之后,才能提到议事日程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