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蒜“暴涨百倍”神话下的众生相

  大蒜“暴涨百倍”神话下的众生相   2009年末,媒体报道大蒜价格出现了三四十倍的疯涨。本刊记者奔赴有“中国蒜都”之称的山东金乡,走进蒜农、储存商、经纪人、配货站、搬运工等人的生活,追踪一头大蒜从山东金乡到北京新发地农贸市场680公里的旅程。所谓“价格暴涨百倍”的传言,对他们清苦的生活来说,好像是一个戏弄他们的黑色幽默……
  
  105国道穿越而过,将位于豫鲁皖地区的山东金乡县城分为两半。县城南边有一条路叫南店子街,街道的历史久远,有人说是因为古代这里就有商埠,且地处城南,故称之为南店子。
  现在,这里是中国大蒜交易最活跃的场所之一,开着小汽车而来的经纪人每天早早地汇聚在这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他们打探行情,撮合交易,这里的市场报价对国内大蒜价格影响举足轻重。
  以这里为中心,聚集了几乎所有与蒜有关的人,做出口贸易的大老板、全国各地的大蒜买家、遥控指挥货车司机的货运经纪人、逆市而行的冷库投资人、戴着棉线帽的外来搬运工,及离这里不远的村庄里居住的蒜农等等。
  正如马克思所描述的工业革命时代的流水线上的工人一般,这里依赖大蒜为生的人也形成了各自的阶层特征,甚至是生活习性,从他们的穿着和谈吐,就能发现他们处在大蒜利益链条中的位置。他们既主导着大蒜价格的涨落,同时也被大蒜的价格变化所主导。
  
  蒜农的算计
  
  离开南店子,往几公里外的地方走,这是鲁西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农田。现在这个季节,薄膜覆盖着蒜苗,一片白一片绿,远看还以为是地上结了冰。今年的寒冬来得早,大蒜遭受冻害。金乡县城南郊桃园村支书周盖勋蹲下来,拨动一根蒜叶说,“你看,这叶子黄了。”
  穿着旧公安制服的周盖勋是桃园村300来户蒜农中普通的一户。在他家一个不起眼的农宅小院里,除了光秃秃的两棵柿子树外,从地下到楼上,到处是蒜皮、蒜杆。他把大蒜的用途发挥到了极致。
  蒜皮是收购来的,往年是免费的,今年随着大蒜的价格上涨,蒜皮也收钱了,一车四五十袋,要400元。周盖勋每天下午开着农用三轮摩托去加工厂拉蒜皮。这些蒜皮中总有一些有用的蒜瓣,周盖勋和老婆就在冬天暖融融的阳光下,将剩余不多的蒜瓣从蒜皮中分离出来,蒜瓣卖的钱就可以买回这车蒜皮了。
  蒜皮呢?喂羊,他家养了几十头羊,蒜皮是羊的主食,吃蒜皮长大的羊肉质鲜嫩,比外地拉来的羊味道要好。
  在本刊记者到来的一个月前,北京的菜市场大蒜价格最高达到了3.9元每公斤,金乡南店子市场的出库价最高达到3.5元。不过,这个时候的涨价已与周盖勋没有多大关系,大蒜常温下不易保存,必须在7月底前售完。
  蒜农们看到蒜价疯涨还是不免有些后悔。在经历了连续两年的价格暴跌后,他们错误估计了形势,大幅减少了种植面积。以桃园村为例,以往每年大蒜的种植面积达1200亩(全村总共1300亩地),2009年的种植面积只有700亩左右。
  周盖勋也打错了算盘。他家有4亩地,却只种了2亩大蒜。一亩地,300斤蒜种,能产出2000斤大蒜和300斤蒜苔。算下来,蒜农种植大蒜的盈亏平衡点是0.9元左右/市斤。这个价格当然不是每年都能达到,前两年的收购价只有
  几毛钱,蒜农们都亏了。
  周盖勋其实已经观察到了今年大蒜种植面积大幅减少,收购价从最初的7角、8角一路上涨,一直涨到了2.8元。在涨到1.58元的时候,他把自家的4000斤大蒜全卖了,他觉得这个价格已经够好了。
  这是他家今年的主要收入之一,此外,周盖勋的老婆闲的时候去大蒜加工厂打工,将大蒜按直径6公分以上、4公分以下分类,还要用一种金乡特有的刮蒜刀刮底,去杂皮。一斤蒜约有4个左右,重复4遍以上这样琐细而繁杂的手工活,她可以获得8分钱的收入,每天要重复上千遍,一天的收入三四十元。周盖勋自己有力气的时候,就去扛包,扛一吨大蒜能挣10元钱。他的儿子在冷库上班,技术活,一个月有几百元的收入。
  大蒜产业养活了金乡许许多多像周盖勋家一样的蒜农,按金乡县委宣传部提供的官方资料介绍,金乡县常年种植大蒜面积60万亩,如果以一户3亩地计算,则有20万个家庭以种大蒜为生。
  这些分散在鲁西南平原上的蒜农们就像河里的鱼儿一样,当它们发现诱饵时,群起而追。这些蒜农们发现蒜价上涨,来年就会迅速增加种植面积。如果一旦连续亏损,他们宁愿种上不值钱的麦子。
  
  逆市而行的冷库
  
  从南店子市场往南走,在去往桃园村的路上,两旁排列着几十家冷库。这片地方本来也是一片农田或农宅,当建设冷库的利润比种大蒜的利润高出许多倍后,这些有眼光的投资者就开始“种冷库”,虽然国家三令五申严禁改变农地的用途。
  过去金乡的蒜农们拉着大板车,把大蒜卖给全县唯一的买主――外贸局,还总是担心蒜孬没人要。有了冷库以后,大蒜的种植面积迅速扩大,经纪人则可以把大蒜变为一个四季常青的交易。
  相比于种植大蒜的区区数千元的投资来说,冷库的投资大得多。一个冷库至少有一个储存洞,储量一般为700吨,投资需要几十万,运行的头几个月每个月的电费就要上万元。一旦操作不慎,冷库温度不适,引起霉变,冷库老板就可能血本无归。
  桃园村附近的冷库老板不少就是本村人,有的比周盖勋年纪小,碰到他就喊他老哥,但周盖勋玩不起冷库,他没有这个资本。
  如种大蒜一样,行情有好有坏,冷库的好日子只属于发展的初期,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1994年,金乡县的冷库不到10家,现在已经有700多家。冷库市场的饱和形成了逆大蒜周期的行情――蒜价好的时候,库存少,冷库老板不赚钱。
  周继锋的冷库位于桃园村南边,在一片蒜田包围之中。冬日的阳光照射下,“继峰冷库”4个金黄色的大字闪闪发光。这位55岁的冷库老板和老婆搭了个灶台做饭――白菜豆腐杂烩、小米羹、白馍,菜里面没有肉。周继锋最初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冷库老板,在布满灰尘和堆满杂物的经理办公室里,他以“看门人”的身份和本刊记者谈起大蒜。
  他满脸愁苦,脑子里却有一本非常明白的账。这家冷库是他和亲戚朋友们2006年一起投资136万建造的。在做出这个决定前,他还是一名小学教师,儿子在当地一家银行工作,发现建冷库赚钱后,发动亲戚朋友集资,再通过银行贷款凑齐了这笔“巨款”。
  2002年至2006年是金乡大蒜的黄金时期,种植面积持续扩大,冷库也不断增加,只要有蒜就能售出,种蒜人和冷库老板从没有遇到大的风险。2006年蒜价创历史之最,金乡市场报价达到4.28元/斤,至今也未能超过。
  2007年,金乡大蒜市场出现转折性的一幕,这一幕似乎是人为操控,也似乎是大转折到来的前兆。某蒜商从外地每天拉来上百吨的大蒜放在南店子市场低价出售,“四五台大卡车,每天拉来,持续了一个多礼拜。”市场的信心随之动摇,价格开始暴跌。至今,当地许多人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他们认为是有人通过做低现货市场的价格,在电子交易市场上获利。
  此后,金乡大蒜此后进入了为期两年的漫长调整期,蒜价最低的时候达到8分钱/斤,农民亏损,经纪人跳楼。两年亏损后,种植面积大幅减少,今年大蒜价格扶摇直上,一路看涨。
  然而,冷库并没有等来好时光,相反却是最惨淡的年份。冷库的过剩直接导致行内恶性竞争。前年,一吨大蒜的储存费高达400元,而现在却只有180元。即使如此低的价格,桃园村南边4家冷库的10个洞,只存了3个洞。
  周继锋算了一本账,冷库正常运行,除去电费、水费、人工费、租金等等,一年的利润还不到2万元。他认为,160元/吨是这个行业的盈亏平衡点,低于这个数字,冷库运行也是赔本。
  大蒜行情好,收钱的部门就多了。周继锋的老婆愤愤不平,他被逼得想自杀,“水是自己打的井里的,制冷后水又到地下去了,这些人来强行收水费,一个洞一年要一万元……”
  对周继锋两口子来说,他必须熬过这个寒冬,等待下一年大蒜的储量大增。
  
  靠货为生
  
  冷库是大蒜交易中的中枢,连接冷库和分散市场的纽带则是货物运输。
  在金乡汽车站下车后,沿105国道往南走1000米左右,配货站一家接一家,他们是冷库和长途货运司机的信息中心。
  联运公司配货站老板程友福,正式身份是金乡水利局的公务员,但不用上班,只需要一周去一次水利管理所。他饶有兴致地向本刊记者讲述他这个行当的门道,长途司机日夜兼程超载运输,每年年终,为了获得更多的货运机会还得拿条好烟好酒给配货站的老板送礼,配货站老板则通过请吃饭等方法,拉拢冷库老板,希望获得更多的货运信息。
  程友福每年花500元钱在一本交通地图册上做广告,上面还有自己的照片。通过“管车宝”软件,他只要接通司机的电话就能在网上看到司机所处的地点。“这个行业,电话费越多说明生意越不好做。电话少,说明货主和车主给你打电话。”他一年的电话费只有6000元,生意自然做得不错。
  对他来说,最大的风险是用陌生司机,司机如果半途把货物私吞了,他就得承担赔偿责任。他的利润来自于信息费,运费超过1万元以内的每笔收100元,以从金乡到北京为例,28吨位的货车一般实际载重60吨,运费100元/吨。运费达到6000元,他另收100元。司机所收的6000元运费中,又被分解为加油费、过路过桥费、超载罚款费等等。
  沿着程友福的配货站再往南走,几百米远的地方,十字路口西边聚集着一群戴着暗色棉线帽、穿着军用棉大衣、背着手工袋的人。为了抵御寒冷,他们本能地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口袋里捂紧棉大衣。
  这是一群搬运工。程友福有时候也会帮货主找搬运工,吆喝一嗓子就能聚集一大批人。他们凭苦力吃饭,等活计的唯一办法,就是站在风力最大的十字路口上。
  冬天“人多活少价钱低”,一吨大蒜的搬运费已经降到10元。一吨大蒜2000斤,一袋大蒜85斤左右,为了这10元钱,搬运工要在冷库和大货车之间扛着包来回走20多趟,整个过程需要一个小时。
  夏天干活更辛苦,冷库内外温差达30多度,冰火两重天。搬运工随身带的包里装着干活时穿的衣服、帽子。一般他们干完活后,在汗水尚未蒸发之前必须迅速穿上棉大衣,否则会感冒或患关节疾病。
  44岁的王更雷来自70公里外的单县,他已经在这里做了六七年。正常情况下,他一天除去伙食费和住宿费,外加5元一包的将军烟,只能剩下30元。他们和工友们一起住在一个没有挂牌的破旧旅馆,大通铺占满了整个房子的空间,一个房间住一二十人,每天晚上只需要2元钱。
  这些卖苦力赚来的钱,要用来补贴孩子的学费和老人的医药费,他们老家只种玉米和小麦,不值钱,他们羡慕金乡的农民,种大蒜就能挣钱。
  
  市场里的经纪人
  
  距离这群搬运工聚集地几百米远的地方,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小汽车无序地停放在路边,一群人衣着普通,他们交头接耳,或低声细语,或以手势代替语言。
  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群人决定了大蒜的价格,他们是大蒜经纪人。他们在这里不仅仅打探行情,同时也观察附近冷库每天的出货量,为了获得准确的市场信息,有的人甚至专门到国道收费站蹲点一天,计算有多少辆运大蒜的货车。
  49岁的李春廷是一名经纪人,他总是摆一把落地秤、一辆三轮无棚摩托车在南店子市场东北角,红色的蒜袋装着半袋蒜。他个子不高,身体结实,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记者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刚撮合了一笔生意,一个外地老板要了13吨大蒜,他得了100元的佣金,他为此花了几十元的打的费,去冷库帮人看货,另外还有几元钱长途电话费。
  这桩生意是“明买明卖”,佣金价格只有5厘/斤,按正常行情,佣金应当是1分/斤。那天,大蒜行情终于打破了在3.1元左右的僵局,跌为2.9元,惜卖的储货商开始出货。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撮合成一笔业务。
  李春廷和老婆租住在离南店子不远的一处平房里,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年的租金1800元。他每天早晨7点起床,晚上五六点从市场上回家,每个月夫妻俩能赚3000元,供两个孩子上学。
  李春廷说自己是一个单纯的经纪人,按他的说法,“发财的人都是靠向客户报虚假信息而获利。” 联运公司配货站老板程友福就遇到一回这样的情况,他的一个北京客户买蒜,金乡市场的报价是0.71元,而他的北京客户委托的经纪人却报0.8元,每斤差价就将近1角。程友福揭穿后,那个客户再也不与这个经纪人打交道。
  不过,真正决定经纪人实力的,不在于其诚信度,而在于自有资本金的多少。这也是冷库老板对抗市场周期的办法,他们通过自有资金收储大蒜,只要市场看得准,肯定能赚钱。
  前两年大蒜价格低,有的外地客商赔得连储存费都交不起,最后只能把大蒜放在库里作为储存费,这批进价只有几毛钱的大蒜,储存两年之后,到今年出售,则成了翻番十多倍的宝贝。
  之前有媒体报道大蒜价格疯涨,其计算方式正是基于最低的收购价格时期收储,而在最高的市场价时卖出。
  来自金乡的蒜商许杰和他的合作伙伴既是经纪人,也是存货商。这次他以为大蒜价格会一路高涨,在3.68元时他们在南店子市场收购了一批大蒜,结果价格却在回落,北京的大蒜价格也仅为3.75元,他狠下心来,省去中间环节,把大蒜直接拉到北京卖。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北京新发地市场卖蒜,北京寒潮来袭,晚上最低温度将近零下10度。在市场附近的一家东北小菜馆,酒过三旬之后,他们开始试图说服一个老乡替他今晚在车上睡,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盖三床被子晚上还会冻醒。”
  可是,如果叫了不熟的人,每天晚上要给看护人100元钱,还担心监守自盗,每袋里扒一斤蒜,损失就好几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