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初印象
一九六四年我出校门后被分配到新华社教育处?在办公室跑腿当干事,李先生在业余外语学校当教员,同属一个系统。初见时他不苟言笑,很少与人说话。听老同志说,他\"狂傲\"、\"两只眼睛长到头顶上,目空一切\"。也有的说,他\"很有才华,在国家机关做国际形势报告,很受欢迎\"。他上班匆匆准时而到,下班匆匆而去,严格遵守时间。后来又听说,他是摘帽大右派,曾当过周总理的国际问题顾问,难怪有那样的表征。我当时想,是了不起,可惜犯了错误。
一九六五年春,处里要办取名\"学习园地\"的墙报,领导让我向他征稿,他写了一首律诗,我感到他有相当高的国学水平。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接触。
二、文革风浪•第二次接触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我随以朱穆之为团长的房山县农村\"四清\"工作团回到机关,我请假去山东老家探亲,等再返北京,大字报已铺天盖地,文革已经开始了。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政治运动,心里云山雾罩,不知道东西南北。副社长缪海棱也贴了一张大字报。紧接着,副社长邓岗贴出反击他的大字报,其中有\"在缪海棱看来,编委会这只船就要翻了\"之语。不久,文化革命委员会成立了,因为陶铸来讲过话,派性闹起来之后,人们称为\"陶记文革″。听传达说,陈伯达下令:\"新华社一个字也不能少发\"。陈伯达、姚文元还在人大召见过两大派头头,江青、王力等也来过新华社讲话。虽然乱轰轰一片,但由于有陈伯达的话,编辑部门的工作照常进行,而干部处、保卫处、教育处等行政部门因无事可做,整天\"放羊\"。进入七月底,造反派把吴冷西、朱穆之、廖海棱、邓岗、穆青、石少华等领导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眼前呈现电影上看到斗土豪劣绅一样的画面,看来\"史有前例\"。
这期间,除了\"破四旧\"以外,还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是有名气的摘帽右派,当然也在\"横扫\"之列。记得有天中午,先生被双桥外语训练班的学员捉来批斗。他站在一张条凳上,两只胳膊架在后边,做\"喷气式\"状,腰弯得不能再弯。一位姓陈的年轻人举着一把亮铮铮的刀高喊道:\"你保留这个干什么,不是想杀人变天是什么?回答!\"他满脸大汗,有口难辩,也不许他辩。后来听说,那把刀是他随从周总理访问尼泊尔时国王马亨德拉赠送的纪念品,是从他家抄来的,同时被抄出来的还有笔记本,贴在墙上供人批判,至今还记得有\"关山望断京华路\"的哀叹,还有\"寒蝉仗马\"的语汇。我曾请教过谨言慎行的苏仲湘,他说\"寒蝉仗马\"就是摆设的意思。当时只能从字面上理解,现在明白了,那是先生的观察结论。
进入八月底九月初,有关方面传达中央领导指示,北京要清理\"地、富、反、坏、右\"及一切有历史问题者,要把北京清理得像\"玻璃板一样干净\",\"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他当然是清理对象,发配地是信阳步校。当时教育处里,除靠边站的领导,余下的就是老者和妇女,唯我是青年男性。于是我被指定为带队者之一。在礼堂听完传达后,先生叫住我诉说他的情况。这就是我第二次和他接触。他没有谈他的革命经历,也没谈他怎么被划为右派,只谈反右以后的惶惶心情。还谈到四个孩子都没有成人,他走后一家人怎么生活。他感到很无奈,心情是凄凉和痛苦的。我问他,你的情况是不是给领导说一下?他含着眼泪只说了三个字:\"不用了\"。
临近国庆节,又听传达,说是接到中央领导指示,先生不走了。革委会主任张海涛在大会上说:\"当时决定去是对的,现在不去了也是对的\"。开大会之前有个小会,负责清理工作的孙书铭说,周总理在机场迎接外宾时对新华社记者说了一些关于他的话。我猜想,取消此行可能是总理决定的。
三、\"五七\"干校及其以后的交往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新华社在山西永济办了\"五七\"干校,教育处几乎连锅端。
走的那天,全社八百多人的队伍和行李足足装了一列车。六九年的除夕和七零年的元旦是在火车上度过的。临行前,领导指派我到各家去看看准备情况。先生夫妇的准备非常简单,只有行李卷和过冬的衣物。这时我才知道,他们的四个子女已有三个上山下乡,仅剩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斯奇在家。他们夫妇已经决定不在一个连队里了,各自带什物。我问他们,斯奇一个小孩子自己怎么过活?他们夫妇谁也没有回答,只是相对无言,没有任何感情的表露。我感到他们的坚忍和无奈。
北京站月台上寒风凛冽,\"爷娘妻子走相送\",亲人们在互相告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震耳欲聋,欢送的锣鼓声掩不住告别的哭泣。
先生夫妇因为不是一个连队的,分上两个车厢,他们的女儿尔柔从东北乡下回来送行,一会儿跑到母亲跟前,一会儿跑到父亲跟前。
我和先生在\"五七\"干校同住一个宿舍,时间长达一年零十个月。他向我谈到送别的情形说:\"尔柔对她妈妈说,我不愿意做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对我说,我不愿意做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说着,他哭了。他曾对我说过,他们夫妇之间感情甚笃,当年国共内战爆发之前,他从重庆到达延安,恰燕京大学的同学加恋人张贻这时也到达延安。廖承志知道后,亲自安排了房子,从此他们成了夫妻。
他们的女儿伊白插队就在距干校不远的临漪县,有时来看望父母,在父亲这边住两天,又在母亲那边住两天,三个人从来没在一起过。后来,他们的二女儿尔柔从东北转来和伊白一起插队,来干校时也和伊白一样,一家四口从来没有团聚过。
他们的儿子三达从东北到干校探亲,老远看到他父亲,紧跑几步一下扑到父亲的怀里,先生搂着儿子的头哭了,有泪无声。他摘下眼镜擦擦,装作没事人似的。
还有远在北京的小斯奇,他们不可能不牵挂,可又有什么办法!一家人相聚何以为期?他们茫然不知。
在干校校舍没有建起来之前,八百多人的队伍分驻在东伍姓和孙常两个村。先生和我住在东伍姓村干部武长绪家里。晋南属黄土高原,冬夜相当冷,睡觉时被子棉衣全压在身上,到天亮还暖和不过来。山西是产煤大省,可晋南的百姓烧不上。
开始,干校食堂没有菜吃,只有窝头就咸菜。后来弄些萝卜,用盐水一煮洒些明油就是美味。就这样一直坚持到蔬菜收获的季节。也许李慎之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从不择食。
七零年麦收前,干校从老乡家搬进新起的窑洞,我和李慎之仍然住在一起,直到一九七一年十月我奉调回京。
他枕边有一部《人境庐诗草》,不时翻阅。我们还议论过林则徐、魏源、黄遵宪、梁启超等近代史人物。我知道他随周总理参加过日内瓦会议。他说过,这是新中国建立后,第一次参加国际会议,做为国际问题顾问,他就睡在总理的隔壁。总理非常操劳,半夜睡不着觉,来回踱步的声音他都听得到。有一天总理对他说,会议有个约定,不对新闻界传送消息。可是,这里的情况应当告诉我们的人民,你能不能想个办法?于是他就以观察家的名义发表了文章。先生说,他是在《人民日报》上第一个以观察家的名义写文章的人。就是这次,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六六年九月总理在机场迎接外宾时对记者说,新华社有个李-慎-之,告诉他,国庆节期间不要出门就是了。他哇的一声抱起枕头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
他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狂傲,只是易于直抒胸怀,生活中也是性情中人,除了内心的苦闷以外,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大约是七零年十一月份,朱穆之被发送到\"五七\"干校来,安排在我们房间里住。领导交代说,对他在生活上不要歧视。他像战争年代一样,背着一个薄薄的被子卷,还有一件大衣。我曾和朱穆之在房山县搞过四清。我说,你这样夜里是要冻坏的。先生没说什么,抱被子给他,朱坚持不肯。先生说过,在新华社,朱能改别人的文章,别人改不了他的文章。对于朱他是赞佩的。后来我跟他议论过,像朱穆之这样稳重的高级干部是怎么变成阶级斗争对立面的。他说有的老干部说,共产党有对立面斗,没对立面关起门来自己斗。他和乔冠华、熊复都是重庆《新华日报》的老同事。他说乔冠华很有才气,当年写国际评论,毛主席赴重庆谈判时,表扬他\"你的一篇文章等于我们一个师打了一个大胜仗\"。他说,五七年挨整的是我,文革初期是乔冠华,他被斗倒去卖小报,后来是熊复。熊复文革初期代理过新华社社长,讲过八条意见被斗垮。
先生善饮。过中秋节时,干校破例弄来汾酒。酒后他是很风趣的。他模仿北京老太太的世俗生活:\"来,丫头,院儿里凉快,陪妈呆会儿\",学得惟妙惟肖。他还讲起由小同学们根据谐音给他全家取的绰号,说完哈哈大笑。思想上的苦闷似乎一扫而空。也许这是苦中作乐吧。
虽然他早已离开国际问题业务,但仍然始终关注着国际形势。在我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前后,他注意来自各方的报道,尤其是《参考消息》,看看放下,放下拿起来再看。我问他, 你看能成功吗?他说能成功,台湾在联合国的席位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后来他的话果然应验了。
林彪事件之后,总社发来电报,要调几个人回去,以张海涛为首,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十月底回到北京,十一月七日去了山东分社。在总社期间,军管小组组长张纪之曾接见我们,谈话中说到还要从干校陆续调回一些人来,其中说到\"像李-慎-之,有一技之长,还是要用的\"。在北京暂留期间,有一天晚上我去看李斯奇,这是离开干校前先生托付我的。斯奇一人在家,他的话不多。我告诉他,给你爸爸写信,他回北京是有希望的。我到济南不久,收到先生的来信,说斯奇把话转给了他,还关心地问我女儿的眼疾治疗情况和家庭生活。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到总社参加记者学习班,那时干校已解散,先生夫妇已经回到北京。有天晚上我去看望他,开门的是他的夫人张贻。我大约坐了一个多小时,叙叙以往。那时他已经在参编部做译文校对工作了。那天风很大,走时他穿着大衣送我到公共汽车站,上车前我说,多做少说吧。他点头。在长期的接触中,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慎之不慎\",祸从口出,虽然我也有不慎的毛病。
四、改革后的交往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他的访南(南斯拉夫)诗抄,还知道他随邓小平访问美国,在社科院当了领导,还是中国政治学会会长。这期间我读到他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少文章。他的文章古今中外,纵横捭阖,不仅知识颇丰,见解也高深独到。看来他顺应时代潮流,干得不错。忘记是哪位同学告诉我,先生打听过我的下落。在这种情况下,我于九三年十月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分别后这些年对他了解的情况,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情况。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并约我再到北京时见面,还给了我详细住址和电话号码。十一月,我到北京参加一个经济研讨会,结束后去拜访他。一进门他就拉住我的手,打量着我说\"胖多了,胖多了\"。我说现在吃饱了,他立即说,说这话\"五七年就是右派\",我说孩子们都有饭碗,吃饱了,他又重复说五七年这就是右派。看来他对多年的右派遭遇铭心刻骨。我谈到在七四年的记者学习班上发言时说,新闻写作要改进,不能\"老三段\":\"《人民日报》看消息,《参考消息》看仔细,地方报纸看标题\"。他又说,五七年准跑不了。我说那是政治的需要,哪有那么些的右派。我谈到曾参加过的多次经济研讨会,在谈到厉以宁时,我说他被冠以\"厉股份\",他\"吃苹果\"的比喻很形象。他说股份法可能只管七八年,担心下岗职工多了会引起社会动荡,他是有忧虑的。他说这些年认真思考了一些问题,然后问我,挣黑钱的人算不算罪人?我说挣钱要光明正大,挣黑钱,尤其是那些以权捞钱的人该杀。他忧虑地说,在历史前进的关键时期,总是有人做出牺牲的,只是不知道是怎么牺牲的。明白人是不会牺牲的。我认为,做官不得捞钱,捞钱不得当官,既当官又捞钱是社会腐败之癌症,长此以往,不管好当官的,社会要倒退。
我问他,这些年来我看过你发表的一些文章,有没有出书?他说此生没有更大的奢求,只想在原来思考的基础上写一本十多万字的哲学小册子,以静观世界。说这话时他表现得很郁闷,也很沉重。他说,人老了,天人合一,就是回去,死是没有痛苦的。他还说,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社科院副院长就不当了,就这样,有人来就聊聊天儿,没人来就读读书,思考思考。他说有人担心他去美国不会回来了,这是天大的笑话,这么大年纪了,待在美国干吗?中国是我的故土,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样生活挺好,没有奢求,只想写完那本小册子。这次见面近三个小时。和上次一样,他坚持把我送到老远,直到路边的车站。出楼梯时,我看见墙上还残留着文革时的大标语:\"打倒林聿时\"。他和林同住在一座楼里。这个文革的痕迹还残留着。
二零零零年六月,云南电视台报道售书排行榜,榜上第二名就是他和何家栋合著的《中国的道路》。我捧读再三,心想,那本哲学小册子出来了吗?我给他写过信,没有回信。不知他是不是病体难支,顾不上这些闲事了。读《中国的道路》之后,我拟了一个提纲,提了若干问题,准备向他求教,不料信没发出,却得知他已经去世了。
我对先生的称呼开始是老李,然后是老李同志,最后称慎之先生。先生是我最后写信时的称谓。记得我在信中写道:\"先我之生,先我之学,先我之行,凡有先于我者皆尊称先生,别无他意\"。
五、需要进一步考证的一件事
据我看到的一些资料,感到他似乎不知道他是怎样被定为右派的。这件事涉及到周总理和乔冠华。事情是这样:七零年中秋节,干校弄来一些汾酒,长期做干部工作的刘之寿喝得有些醉意,他谈到李-慎-之划右派的情况时说,当时新华社拿不准,征求乔冠华的意见,乔说划,又去找总理,总理也说划,就这样定下来了。我觉得,如果醉酒说话没真事,那就是刘在说酒话,子虚乌有;
如果是酒后吐真言,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给李伊白写过一个材料,但没写进这件事。经过再三思考,还是写信给李伊白,并建议她找朱穆之和刘之寿澄清一下。朱穆之当时是新华社的主要领导之一,应该知道这件事。总理几乎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我不希望他有这种事,乔冠华的才华我也很佩服,也不希望他有这种事。但无奈历史总应该弄清楚真相。
先生不管高居庙堂还是身在江湖,\"进亦忧,退亦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他一生都在追求着。
作者简介:郭荫芍,河南省作协会员。1964年至1977年在新华社工作。1977年调至山东胜利油田,此后长年从事企业新闻、文化、教育领域的行政管理工作。1998年退休。(《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