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9日,梁思成逝世34年祭日;
2006年4月20日,梁思成105岁诞辰。这位昔日国宝的死与生,又成了一个大可议论的话题。
孔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此语甚是。同样,未知死,又焉知生呢?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和死更要紧的了。梁思成一生专攻建筑成就大器,但今日人们记得他的,更多的还是他的悲剧。他死力上谏保北京古城不得,再死力保城墙、城楼不得,又死力保牌楼等古建筑不得。1957年他说,“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
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这样的痛确实浸入了他的血脉。
1972年他逝世之时,正是北京城墙被拆光之日。此前,在“文革”中,他被打成“牛鬼蛇神”,被赶入清华园北院的一间平房里蜗居,那是他死之前最后的家,距他的父亲梁启超任清华国学院导师时的旧宅,仅咫尺之遥。
父亲在清华园教书时风神清朗,声如洪钟,讲得认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呼唤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去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当年这位天真浪漫的少年,如今算是死在了父亲跟前。
1929年父亲因庸医切错肾脏而亡,梁思成为父亲造墓,同时还为父亲生前好友、自沉昆明湖的王国维设计了一块碑,碑上刻下陈寅恪的铭文“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碑就在清华园内,梁思成死之前该是记得它的。他的知己陈占祥从囹圄中出来,着笔挺西服到病床前看他,他对陈说:“在学术思想上要有自己的信念。”
在清华北院风雪交加的陋室里,梁思成重温了儿时的艰难,家里吃的是一道贵州菜:清水煮白菜蘸酱油。这是父亲戊戌变法失败后寓居日本时的家宴。梁母是贵州名门之后,那时全家靠这道菜清苦度日。
1901年梁思成在东京出生时,父亲正在从澳洲赶回日本的海轮上。在澳洲亲历联邦制度的创建,父亲的思想由“保皇”向“立宪”转折。回到日本,见到襁褓中的儿子,父亲转身创办《新民丛报》,疾呼“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这“新民”二字,该是要管儿子一辈子了。
同样是这“新民”,改变了毛泽东的命运。毛泽东在东山学堂时,表哥借给他一套《新民丛报》合订本,毛泽东阅罢疾书:“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
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
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从此,这位农家少年,走上了闹革命的道路。
父亲大概预料不到轰轰烈烈的革命使儿子的命运突变。1951年思想改造运动兴起,梁思成和父亲说再见了,称父亲“抗拒最进步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自己受了父亲的爱国教育,但“我的爱国思想的内容是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支撑梁思成说下这番话的,是“我这一生自以为爱国不后于任何人”。“新民”与“爱国”,在他的灵魂深处展开了较量。
爱国他爱得不易。为爱国,他跑去学建筑,以为学得一门技术就可以报效国家;
为爱国,他和林徽因漫山遍野寻访古建筑,写下《中国建筑史》;
为爱国,他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培养国家栋梁;
为爱国,他为文化遗产请命屡败屡战;
为爱国,他死之前曾笃信批倒自己的学术就是为国家好,希望“接受群众批判,踏上千万只脚,其中包括我自己一只脚在内”;
为爱国,他开始向自己的学术宣战,无奈“一开口就放毒”,欲寻死而不能;
为爱国,他竟要和父亲一刀两断……
他是“新民”而生,“爱国”而死,一生也未走出“新民”与“爱国”的迷宫。
(学习时报)